七十新生
发现那本相册时,我正在儿子家打扫卫生。
原来我的丈夫沈之洲,每年固定出差的一个月,其实是携手少年时的初恋,去游历山海河川。
从五十岁到七十五岁,从风雪飘摇的长白山到水清沙白的海南岛,从青丝到白头,他们足迹踏遍祖国,半生恍若须臾。
我呆坐了一下午,仔细回想着,这二十五年来,我在做什么。
一日三餐,尽孝公婆,养育孩子,我像是总也忙不完,后来啊孩子终于成家,我又要帮着带孙子。
1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儿子一家周末自驾游,临走前孙子撒着娇,托我照看好他的宠物猫。
我自然满口答应,笑着让他安心去玩。
换完猫粮铲了猫砂,穿堂风扬起台面上的细灰,我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搞卫生。
那本相册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我随手一翻,却不是孙子的写真集。
像是一本游记,照片上的背景各不相同,主角却都是同一对男女。
他们在镜头前相拥而立,银发苍苍,却笑得生气盎然。
从风雪飘摇的长白山到水清沙白的海南岛,还有一望无垠的草原和沙漠里的月牙泉。
一年四季,全国各地。
我十指发颤,几乎要拿不住。
最新的一张照片上,两人十指紧扣,身后有一弯瀑布,自白云间飞泻而出。
背面是一行手写小字:
「九江庐州,疑是银河落九天。沈之洲、陈婉摄于 2023 年 9 月。」
这是沈之洲的字,我认得出来。
他们两人,一个穿着蓝色衬衫,一个穿着蓝色旗袍,在高山空谷的映衬下格外出尘,纵眼角眉梢爬满皱纹,仍宛如一对璧人。
可沈之洲是我结婚近五十年的丈夫,陈婉是他少年时爱而不得的初恋。
我记得他这件蓝色衬衫。
去年九月,他说他要去外省开讲座,临行前,我亲手把每件衬衫都熨得平平整整,其中就有这件。
再往前翻,每张照片上都有时间,一年一张,时间线竟然从未间断,偶尔背面还写有一两句诗或是随笔感想。
我走马观花翻得极快,最下面的照片已经泛黄,年代感扑面而来,依稀可见彼时的他们还很年轻。
那是白雪皑皑的长白山,他写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沈之洲、陈婉摄于 1998 年 11 月。」
字迹已淡,可笔锋未改,如抽刀断水,遒劲有力。
是啊,他们二人,从少年到暮年,青丝到白发,怎么不算白头偕老呢?
可是多可笑啊。
我的丈夫沈之洲,七十五岁的医学大拿,原来每年去出差的那一个月,都是在陪少年时的初恋游山玩水。
从五十岁,到七十五岁。
我胸膛里像是烧起剧烈的火,烧得五脏六腑生生地疼,又像是灌进了呼啸的风,吹得睁不开眼。
我恨不得立刻打电话给沈之洲,质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二十五年啊,他为什么要生生瞒我二十五年呢?
掏出手机的刹那,我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一地,手脚也变得冰凉。
日落西山,整个世界蓦然变得昏暗。
我呆坐在地板上,怎么也想不明白,我这一辈子,怎么就这样了。
2
天色已晚,沈之洲打来好几个电话催我回家。
我将相册收进包里,慢吞吞地往家走。平时十分钟的路,我走了半个小时。
回到家,沈之洲正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写着报告。
他已近暮年,姿态却仍笔直挺拔,工作起来,也还是与年轻时如出一辙的沉着认真。
「怎么才回来?忙什么去了,还不做晚饭呢?」
我看向空荡荡的餐桌,又看向冷清的厨房,忽然就笑了。
「我不做饭,你就不会做一次吗?」
他讶然挑眉,「怎么了这是,心情不好?儿子又给你气受了?要是不开心,我们就出去吃。」
「正好下周我又得出一趟远门,家里要劳烦你一个人看顾。走吧,今天咱们都偷会懒,享受一把年轻人的潇洒。」
我看着他合上电脑,又走向门厅换鞋,他的容颜已经老去,可眉眼还是记忆中的温和。
「可以不去吗?」
「什么?」
「我说你不去,不止这次,从今年往后,都不再出去。」
他蹙眉,一脸费解:「你在胡说什么?这是我的工作,你知道的,像我这个级别的教授,天南海北开讲座太正常了。」
「沈之洲,你七十五了。」我低声道,「而且,你真的只是去开讲座吗?其实你早就可以不去了。」
他停下往外走的脚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我去哪里做讲学,你不看新闻吗?」
是的,以往沈之洲每年去做学术,总会有地方新闻报道,也因此,我从未对他有过一丝怀疑。
以至于我被他整整欺骗了二十五年。
从前我总觉得,他工作已经这么忙这么累了,那我就照顾好家里,让他身后无后顾之忧,夫妻一体,本就该相互体谅。
我和沈之洲之间,虽未曾有过什么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可彼此相敬如宾,五十年来几乎从未红过脸。
我以为,这也是一种婚姻相处之道。
我抬头与他对视,将他神色中的不耐与愠怒尽收眼底,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于是我将那本相册拿了出来。
「沈之洲,有意思吗?」
「他怒目圆睁,几乎是劈手夺过,声音忍不住拔高:」
「你翻我的东西?穆云,你我一辈子老夫老妻,你查我?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和陈婉,年轻时是曾有过一些感情,可现在不过就是当老同学处而已。人这一生,难道连回忆青春的权利都不能有?」
「再说,你觉得我们这个岁数,能做什么?穆云,你真是——不可理喻。」
沈之洲其人,向来情绪最是平和稳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大抵形容的便是他。
他也常说,若连一点点的喜怒都控制不好,又如何去拿稳锋利的手术刀。
我与他成婚五十年,几乎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激动。
夺门而出,更是前所未有。
心底蓦然生出了几分仓皇与悲凉。
3
我和沈之洲陷入了半生婚姻里的第一次冷战。
那晚他很迟才回来,回来后看见冷清的餐桌和黑漆漆的灯,一言不发甩上了书房的门。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再给沈之洲做饭洗衣,每天的餐桌上,只有我一人份的餐食。
他每天沉默着早出晚归,脏衣服积攒了一筐,那些原本板板正正的衬衫,此刻全都被丢进了筐里皱成一团。
儿子一家旅游回来,也特意来找我。
「奶奶你看,这是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纪念品香囊,你和爷爷一人一只哦!」
七岁的小孙子奶声奶气地将两只香囊递给我,我露出点笑意,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晨晨。」
「宝贝去房间玩会儿吧。」儿媳柔声将孙子支开,又试探着开口:「妈,我们出去玩几天,你和爸都还好吧?」
我垂眸夹菜没说话,儿子沈煜忍不住接过话头:「妈,你到底在闹什么啊?」
他开口就是指责,语气里得不耐清晰可见:
「是,爸那本相册是特意放在我家的,但那还不是怕你看到了生气吗?」
「你说你也是,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在意这些儿女情长?你跟爸闹成这样,不是让街坊邻居亲戚们看笑话吗?」
「再说,爸这一辈子为咱家作了多少贡献你不想想?现在他老了,回望一下过往也是人之常情吧。」
「陈姨我也接触过,她是最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家两人根本没那个龌龊心思,就是叙叙旧,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他喋喋不休,我安静听着,然后在他夹菜的空档,起身将他最喜欢的菜端起来倒入了垃圾桶。
沈煜的筷子夹了个空,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喊道:「妈!你疯了吗?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儿媳悄悄拉他的袖子,他更恼怒了,啪的一声将筷子丢在桌子上。
「好,既然不愿意给我吃,那就永远都别烧给我吃,谁缺你这一口饭似的!爸说得真是一点没错,你就是不可理喻!」
说着,拉着儿媳和孙子疾步就走,孙子还在房间看书,冷不丁被用力拉扯,顿时红了眼就要哭。
我忽然想起他像孙子这般大的时候,也曾仰着小脸贴着我,软声说长大以后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买来给我。
可见人心都是会变的,即便是亲手养大的子女也不例外。
沈煜小时候,沈之洲忙于工作无暇照顾,是我一日一日将他带大,那时他最爱最亲的便是我。
如今沈之洲功成名就,能替他遮风挡雨铺设未来,自然就比我更重要了。
半夜,我起身去卫生间,却瞧见沈之洲蹲在洗衣机前,一脸茫然地捣鼓着按钮。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转身回房,他哑声唤我,声音里藏着莫名的委屈:「阿云,我的衣服脏了,我没有衣服穿了。」
我摇了摇头,上前替他按下按钮,洗衣机开始进水运作。
「对不起阿云,瞒了你这么多年,是我的错。」
他低着头,嗫嚅着开口:「但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想过破坏我们这个家。」
我看着他许久,轻叹一声:「分开吧,我们。」
他猛地抬头,眼底闪着浑浊的光。
4
那日与沈之洲摊牌后,我胸口那团郁结的气似通畅不少,整个人也从浑浑噩噩变得清明起来。
我和沈之洲相差五岁,是通过媒人相亲认识的。
那时候他是刚刚毕业的医学生,我是普通的公司职工,说是相亲,其实也算有一点感情基础。
我知道他在大学时曾有过一段三年的恋爱,毕业时受到了女方父母的反对,无疾而终。
那时他把他与陈婉的交往全盘托出,说昨日之日不可留,说他会往前看,我也点了头,两人就此迈入婚姻殿堂。
这一过,就是五十年。
在沈之洲还是个实习医生的时候,几乎所有时间都扑在工作上,要跟导师做数据,要进手术室打下手,要坐诊,要值夜班,家里的事情就全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
他那时薪水微薄,我也不敢辞职。
我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照顾他病重的母亲和年幼的孩子。
就连他母亲最后的时光,也是我陪着一日一日地度过,看她安详闭上了双眼。
那时他惊慌失措从手术室赶回来,握着我的手都在颤抖:「阿云,阿云,还好有你。」
后来他开始取得一点成就,日子便肉眼可见地好过起来。
我以为我们这一生就这样苦尽甘来,按部就班,没想到在我七十岁、沈之洲七十五岁这年,到底走不下去了。
我退休之前是一名会计,一生理过数不清的账,可最后梳理的,却是我和沈之洲五十年婚姻的财产分割。
我搬去名下的一套小房子住,离婚协议也留给了沈之洲。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半天没说话。
我说:「没关系,法律规定有三十天的冷静期,你可以再仔细想一想。」
收东西的时候,我扔了不少旧物。
那些几十年舍不得丢却也用不上的东西,在真正被打包丢弃的那一刻,令我油然而生了一股清爽,大概这就是「断舍离」吧。
儿子在听说我提离婚后,一连给我发了几十条语音,我听了几段,无一不是在怪我「为老不尊」、「任性妄为」、「自私自利」,我直接点了忽略。
大概是与我置气,我搬出去后,他一日也没有来看过我。
七十岁这年,我忽然有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
在好好休整两天后,我给自己报了个旅行团,先去北京看天安门,再沿着路线一路北上,玩足三十天。
在不用考虑省钱的情况下,我发现旅游的确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我拍下沿途风景,学着年轻人的样子,将自己在首都的旅行心得配上图片发在了社交平台上,一时间收获无数点赞,其中竟还有来自沈之洲的点赞。
他还给我评论:「阿云,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又有不少共同好友替我回复他,言辞间无一不是对我们感情甚笃的羡慕和赞赏。
他还给我发了不少私信,有时是问我家里的某样东西在哪里,有时是他自己下厨煮的清汤面,也会发一些天气预报,提醒我带伞加衣。
我一条也没有回复,内心平静,甚至未起一丝涟漪。
旅途结束返程后,我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5
陈婉来找我时,我才恍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之洲当时说,下周便要再出远门,可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他竟还没走。
所以,是因为沈之洲今年失约,陈婉才追到了我们这座城市?
她含着笑坐在我对面,穿着质感极佳的旗袍,面容并不年轻,可举手投足间有着岁月沉淀过的端庄。
跟她比起来,我实在像个朴实的小老太太。
都说年少不可得之物会困其一生,更何况年少不可得之人,所以沈之洲将她视作一生的白月光,也情有可原。
「穆云是吗?你比之洲小,那也就比我小,我该唤你一声妹妹。」她眉眼弯弯,「很抱歉,让你和之洲因我闹了矛盾。」
我没作声,她仍温温婉婉地笑着,娓娓开口:
「穆云妹妹,其实你大可不必为此困扰。我和之洲,只不过是赴一场几十年前的约罢了。」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和之洲念大学,曾许下誓言要一起看遍世界。98 年的同学聚会,让我们意识到,我们老了,再不出去走走看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说来也好笑,二十岁时的约定,五十岁才开始出发。」
我也弯眼笑,「所以你千里迢迢来这座城市,坐到我面前,只是为了给我讲你们的爱情故事?」
「穆云妹妹,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我不信你活了大半辈子,这一点分不清楚。也许你不会信,但我和之洲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她语气不急不缓,眼角含笑,我却从那笑里,看到了隐隐的挑衅。
于是我起身将桌上的咖啡买单,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我不懂婚姻和爱情能否分开,但我想你或者沈之洲,大可以一早告诉我。不过一个糟老头子,你若想要,我让给你便是。」
「咖啡这东西我没喝过,也喝不惯,但你远道而来,我还是要尽点地主之谊的。」
「另外,委屈你了,当了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第三者,生生从小三熬成了老三。」
我又笑,「也不怪你今年匆匆赶来,再不来,像你说的,恐怕来不及了吧。」
她脸色骤变,我转身离开。
却在咖啡厅的门外,看到了一脸苍白的沈之洲,他伸手拉我:「阿云,你……」
我后退一步,「字签了吗?」
他的手无力垂落,低声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要走到这一步吗?我们过了一辈子,我们还有——」
「沈之洲,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担当呢?」
我冷笑:
我冷笑:「二十岁的时候你没担当,不敢为真爱向女方父母抗争,五十岁的时候你功成名就,也不敢坦荡面对婚姻和出轨。」
「如今你七十五了,仍然没魄力敢作敢当。你永远都是这样,躲在女人背后,既要又要,可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他怔在原地,神情中竟有几分慌张和无措。
6
沈之洲终于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儿子沈煜按捺不住来找我,电话那头他大发雷霆:
「妈!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把年纪了还真要离婚,一辈子的家说不要就不要了。」
「还有你那财产分割,我爸到底是太纵着你了,你自己看看公平吗?家里大部分收入都是我爸挣来的,你凭什么拿走那么多?」
我平静道:
「你三十多了,应该学过一个词叫夫妻共同财产。而且,你仔细想想,在你还没长大的那二十年,到底是谁在养着这个家。」
「另外,我虽然一把年纪,但也才七十岁,难道七十岁就要入土了吗?」
他一噎,又提高声音强词夺理:
「是,你是为这个家也做了付出,可你干的事,充其量就是保姆的活,只要花钱谁都能干,凭什么分走我爸这么多钱?」
我气笑了,「沈煜,我是生了块叉烧吗?你爸是过错方,即便是净身出户,都是他活该。」
「你与其在这跟我闹,倒不如想想等你那通情达理的陈姨进门后,你爸为数不多的财产,又要多一位法定继承人。」
「穆云,你真是铁石心肠。陈姨善解人意,才不像你一样眼里只有钱,也难怪我爸选她不选你——」
我不耐烦听他胡言乱语,就把电话挂了。
半个月后,我看到沈煜发在网上的全家福。
陈婉依偎在沈之洲身侧,手里牵着小孙子,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儿子在文案里写道:「父亲是我一生的楷模,半生归来,真爱仍在身边。」
顿时激起网友点赞无数,其中有一条回复迅速上了热评。
那位网友说:「前些年我在广西旅游,曾遇到过沈教授夫妇,当时就觉得,两位老人情深缱绻,令人羡慕。」
又有更多的网友回复他,纷纷表示自己也曾在某年某地见过两人,评论逐条串了起来,拼凑出了那本相册上的故事。
沈之洲和陈婉的爱情上了热搜,网友称他们是现实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儿子给我发来信息:「看见了吗,全网祝福的幸福家庭,是你亲手放弃的。」
我无语到了极点,疑惑回他:「要不我把离婚证也发到网上,让网友看看,这旷世真爱其实是一场见不得光的婚外情。」
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我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能回复一个字过来。
我当然没真的这么做。
一方面毕竟做了五十年夫妻,我不想也不忍断人后路。另一方面,我才七十岁,如果我吃好喝好,我觉得我还能有很长的人生,去体验世间美好。
我不愿将大好时光,浪费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
我这边岁月静好,可沈之洲那边闹出了大事。
7
我走之后,陈婉搬去了与沈之洲同住。
一开始也是阖家美满,沈之洲迎回白月光,儿子觉得陈婉体面端庄,孙子也喜欢她温声细气,一口一个奶奶喊着。
可家里的活要有人干,陈婉养尊处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儿子迫不及待花钱请了保姆。
家务活有了着落,可小孙子的接送也需要人,儿媳不放心保姆,儿子就去求了陈婉,陈婉也一口应下,笑着让他们安心工作。
对此儿子十分感激:
「我就说陈姨您是最好说话的,您和我爸一样,都是高知分子,和那些愚昧的老年人不同。」
可陈婉才接了几天,就差点把孙子给搞丢了。
那是下课后,她领着孙子在商场闲逛,没忍住进了服装店,这一错眼,七岁的小孙子就跑没了人影。
她慌了神,又是报警又是出动商场安保,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在其他楼层找到了小孙子。
陈婉又气又急,指着小孙子斥责道:「不是说好在店里等我吗?我就试穿两件衣服几分钟,你瞎跑什么呀?」
匆匆赶来的儿媳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她面上不动声色,却在领孙子回家后,逼着儿子来找我。
儿子不肯,说陈婉一生无儿无女,没带过孩子,一时疏忽也情有可原,以后陈婉一定会更小心谨慎云云。
可当晚沈之洲给儿子打来电话,委婉表示陈婉回家后腰痛难忍,这几日东奔西跑人都累倒了,接送孩子的事,让他们再另想办法。
儿媳冷笑,押着儿子来我这负荆请罪。
「妈,之前都是我的错,你别放心上。」儿子耷拉着头,「但我那也是在气头上,话赶话,您不也逼我来着?J
我不置可否,儿子讪讪笑了几声,又绕着我的房子到处看,最后躺在了我新买的按摩椅上。
「妈,不是我说你,你这离婚后还怪会享受,这台按摩椅我在商场见过,八九万呢,你挺舍得啊。」
我拿他的话堵他:「我分走你爸那么多钱,不挑贵的买怎么花得完?」
他摸了摸鼻子,「妈,你就别跟我置气了,老公你不要,儿子也不要?晨晨是你亲孙子,我不信你能忍心看他没人管。」
儿媳也诚恳开口:「妈,先前是沈煜不识好歹,我一早就说过他,无论如何,您对我们小家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
「晨晨这回差点出事,我是再不敢将他交给外人了。妈,您看能不能….」
「可我报了老年大学,周一到周五白天是没有空了。这样吧,如果周末晨晨没人带,你们就送到我这来。」
我有些为难,儿子瞪大双眼:「你什么时候报的老年大学?你这是真肯折腾—一我抬眼看他:「学钢琴啊,前几天才买的钢琴,今天下午物流就送到了。」
他皱起眉,张嘴还要说什么,儿媳立刻掐了他一把,笑吟吟道:「妈报老年大学是好事,陶冶情操呢。晨晨这边,我再想办法吧。」
8
又过了两个月,再听到沈之洲的消息,还是儿媳带小孙子探望我时说的。
提及陈婉,她目光冰凉:
「俨然一副女主人模样,把家里整个布局改得花里胡哨。现在又缠着爸要领结婚证呢。」
「妈,你放心,我跟沈煜说过了,让他去跟爸说,我们坚决反对他们领证。」
「从前您在的时候,我们只要专心工作,家里什么都不用烦心。现在可好,我们白天上班,孩子只能去托管,时不时沈煜还要被她使唤去干活。」
说着她又朝我眨了眨眼:
「听说爸那边也没松口跟她领证呢,两人也吵闹,我看老爷子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玩归玩,领证又是一码事。J
我哑然失笑,只好专心给小孙子切水果。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立场不同,利益冲突,抉择自然有分歧。
我不知道沈之洲为什么不肯领证,但对儿子一家来说,反对太正常了。
尤其陈婉差点弄丢晨晨那事,她不怪自己不负责,却埋怨孩子乱跑,这事放哪一个儿媳妇心里,多少都会有嫌隙。
让我没想到的是,沈之洲不光家里还闹得鸡犬不宁,他和陈婉还又上了热搜。
而且跟上次的全网祝福不同,这次多了很多质疑声。
起因是有个他们的大学同学看到了新闻,于是在评论里感慨:
「沈教授和陈婉这一对,当年就是校园里的金童玉女。可惜后来也向现实屈服,
劳燕分飞。前些年同学聚会大家谈到他俩,还都惋惜呢,现在竟然世纪复合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有网友刨根问底起来。
一问一答间,网友们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真爱并不是初恋到白头,而是分手后各自成家,甚至陈婉还嫁过两次,最后才与旧情人复合。
有人替他们说话:
「果然白月光就是白月光,分开几十年,再重逢仍会怦然心动,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也有人黯然打字:
「如果白月光才是真爱,只有我替沈老的原配心疼吗?」
更有犀利评论一针见血:
「先前网友们晒出沈老和白月光几十年携手旅游的记录,可按照老同学所说,近年的聚会上两人还是各自成家的状态,所以这其实双双出轨?」
八卦是人的天性,这段话一经发出,立刻引起众人热议。
网友抽丝剥茧,又结合各路知情人士的爆料,最后终于还原出了事情的真相。
全网赞成了全网黑。
「不是吧,医学大拿也会塌房?这妥妥就是几十年出轨啊。」
「恋爱脑们不要洗了,洗就祝你结婚也遇到和沈老一样的伴侣。」
「什么白月光,也太恶心了吧,这不就是知三当三?而且一当当了几十年?」
「请不要侮辱白月光这个词,白月光可以死掉,但不能烂掉。」
9
再见沈之洲,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儿子打来电话,说沈之洲和陈婉大吵了一架,随后便气倒了,现在正躺在医院动弹不得。
他说,「妈,你就当可怜可怜爸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去看看他吧。」
我本不愿去,但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眼,就当送一个几十年的老朋友罢了。
沈之洲躺在病床上,他更瘦了,也更憔悴了,原先斑驳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
见我来,他露出点笑意,「阿云,你还愿意来看我,真好。」
我以为此情此景,至少会让我有些感慨或是悲伤,但很奇怪,只有茫然与生疏,萦绕在我心头。
他吃力地向我伸出手:
「阿云,听儿子说,你在学弹钢琴。要是我能好起来,我也想听一听你弹琴。」
「天安门,很雄伟吧?真可惜,我没能陪你一起,若有机会,我真想和你一起看一次升旗。」
我皱起眉,他又剧烈咳了几声:
「你先别急着拒绝,让我说一说,这些话,这些天一直在我心里,我怕今天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你走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常常在家里看见你,仿佛你从没离开过。」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也没脸皮求你原谅。我常常在想,那天你问我能不能不去,不去和陈婉旅游。」
「如果.. 如果那时我没和你吵架,如果那时我就醒悟,是不是现在我们还好好的……」
他提起那天的对话,我心底隐隐抽痛,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独自坐在地板上痛哭的昏暗下午。
我摇了摇头,缓缓开口:
「你不会。朝秦暮楚,是你的天性。若你有真心,便不会在 98 年就与陈婉共同出游。」
「今天你说你悔悟,只不过是当年的白月光照进现实,成了饭桌上的白米粒。而我,反而因为走得够快,令你觉得稀奇起来。」
「你就是这样,永远不懂珍惜,一生都在为得不到的而蠢蠢欲动。」
他猛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笼着深深的自嘲与讽刺:
「是,可是阿云,我们相濡以沫五十年,你就一丝眷恋也没有吗?我们相守大半辈子,就真的没法回头了吗?」
我嗤笑一声:
「沈之洲,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你能还我干干净净的五十年吗?为什么我要眷恋这被背刺的婚姻,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他也笑了笑,声音嘶哑:「……我沈之洲一生医人无数,到头来,医者不自医,竟一无所有了。」
我转身离开,推开病房门,我看见儿子和儿媳正站在门口。
儿子无错地喊了声妈,伸手想要拉我,儿媳抿着唇,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隐隐的悲戚。
10
后来我终于得知了沈之洲和陈婉最后一次剧烈争吵的原因。
陈婉又来找了我一次,她和上次见面时一样,仍打扮得精致端庄,只是眼底仿佛盖上了层层云雾,再无那时的清明与自得。
她将一杯白开水推到我面前,「上次你说你喝不惯咖啡,这次给你点了一杯白水。」
「你赢了,穆云。」
她唇角扯出点笑,脸色却极难看。
「上次我说,你拥有沈之洲的婚姻,我拿走他的爱情。现在看来,到底是我天真了,穆云,我输了,我要走了。」
我看着她,端起面前的水小口小口地喝。
她又自顾自开口:
「知道我和沈之洲为什么吵架吗?整个网上都在骂我,说我不检点,老了还不自爱,当人家一辈子的小三。
「我求他,我说我可以不逼他和我领证,我只求他到网上发个声明,就说他和你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离婚。
「只是一句声明,一句假话,就能洗脱我的名声。可他不肯,宁愿自己身败名裂,宁愿看我被肆意辱骂,也不愿意告诉世人,你们的婚姻早就结束。」
我有些想笑,我想骂她,事实如此,她本来就是当了一辈子的小三,活该被骂。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没有什么谁输谁赢。认真说起来,你不过输了你的爱情,我却浪费了我的一生。」
陈婉走了。
沈之洲后来到底没死,只是身子愈发虚弱,记忆力也一天比一天倒退,医生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症。
他这一生在医学上的成就无可指摘,暮年患病,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来看他,数不清的主任医师替他会诊。
可他已经开始认不清人,也记不起事。
我在老年大学学得很认真,连老师都夸我,我已经能完整地弹出一首曲子,视频发在网上,还小小地火了一把。
我也开始去世界各地旅游,即便是一个人,站在那些名胜古迹前,仍觉心潮澎湃。
我坐上飞机,飞向法国去看埃菲尔铁塔。
落地后收到儿子发来的一段视频,沈之洲坐在轮椅上,戴着厚厚的眼镜,仔细凝视着手机里的视频。
那是我在弹琴,《梦中的婚礼》。
忘掉很多事的沈之洲,却在看视频的间隙,眼里的泪簌簌滚落,哭得像个小孩。
我无悲无喜,这一幕恍若隔世,眼前美景辽阔,而与我纠缠五十年的沈之洲,仿佛只是黄粱一梦。
有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友好地向我笑,用生硬的中文与我问好:「你好,奶奶。」
我也报之以笑。
我才七十岁,即便是七十岁,我也可以拥有美好的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