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嫦娥
我的丈夫是世界上第一批登陆月球背面的宇航员,但他回来后却疯了,不久后彻底失踪。
八年后,我们的养女承袭父志,再次执行登陆月背任务。
面对全球直播时,女儿却面色悚人地说了一句:「我看到嫦娥了。」
1
女儿的表情很奇怪,她的惊悚,不像伪装的。
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到女儿藏在眼底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对,是绝望,母女连心,只一眼,便会让我觉得心痛得绝望。
但好在,女儿反常的表情转瞬即逝,她恢复如常,笑着说:「我开玩笑的。」
「小华太调皮了,我刚才差点被她吓到。」市场档口卖鱼的老王回过神来,给我装了几条新鲜的海货。
老王的女儿正坐在边上写作业,边写边从电视上收回视线,不满她爸爸的话:「嫦娥有什么好怕的,就算小华姐姐真看到了嫦娥,那也是看到仙女了啊。不过这世上真的有仙女吗……」
「写你的作业去!」老王将装好的海货递给我:「方老师好福气啊,殷华太有出息了,等你们家殷华回来了,帮忙让殷华签几个名呗?」
「我也要我也要,多签几张,我都在学校夸下海口了,电视上的宇航员殷华是我认识的姐姐!」
我笑着答应下,因为女儿殷华的缘故,小镇的街坊邻居对我很照顾,也常常为殷华而自豪。
回到家,我没来得及处理刚买回来的海货,任其在厨房的洗碗盆里扑腾着,墙上的挂历标注了日期,是殷华归来的日子。
殷华就要回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2
殷华返回地球那天,同样是万众瞩目,返回舱打开后,全球的焦点都在他们身上。
殷华表现得大方得体,接受了献花和采访,但也在随后于众目睽睽之下淌下了鼻血,倒了下去,然后被紧急送上了医疗车。
最让我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我很担心殷华,因为殷华的情况和当年她的父亲太像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杞人忧天,我的丈夫殷志强当年回来后,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流了鼻血,倒了下去,然后被送去治疗与观察。
志强就是在那时……疯了。
一开始,症状并不明显,所以他被认为康复,送回了家。
但在回家后不久,我觉察到了志强的怪异,他好像……不认识我,准确来说,他认得我,但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很陌生。
再之后,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开始胡言乱语,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好几次,半夜醒来,我甚至觉得,他在观察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异类,或者该说……那时候的他,才是异类。
在那之后,志强的行为开始变得反常,他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觉得他疯了,只是当时没有人信我,所有人都觉得,只是我们的家庭关系出现问题,是我们的私事。
但在不久之后,我的丈夫就彻底失踪了,至今音信杳无。
我和丈夫的感情一直很好,因此绝对不存在什么家庭关系出现裂缝这种事,我和殷志强在一起二三十年,一次都没红过脸,甚至我不能生育,志强也从没介意过,我们一起在殷华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全力培养我们的女儿。
殷华虽然只是我们的养女,但她和她的父亲一样出色,走上了同一条路,致力为航天事业奉献自己的一生。
如今,我很担心我的女儿会和她父亲一样……
几天后,我接到电话,是关于女儿的,他们说殷华还不能回家,仍需要继续接受观察,但是允许我前往探望。
我和殷华隔着隔离窗见到了面,殷华的表现看起来很正常,我从她眼中,看到了欣喜和依赖,她叫了我「妈妈」。
我以为我会松口气,但这会儿,我只觉得手脚冰冷,阵阵发凉。
我太熟悉殷华刚才看我的眼神了,尽管她表现得非常自然,但除却欣喜和依赖,她眼底的探究和新奇,和当年她父亲刚回来时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殷华妈妈,哪里不舒服吗?」陪同我前来的工作人员在我们离开时,终于忍不住关切地询问我。
「我没事,只是最近血压有些高,现在好多了。」我白着脸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们不会信我的,就像当年也没人肯信我一样。
女儿单位的领导安排我在附近的酒店居住,也许是和殷华还要继续接受隔离观察的原因有关,为了安抚殷华的情绪,他们允许我每日在固定的时间段对殷华进行探望,因此最近这段时间,我都住在附近的酒店里,没有回老家。
再一次回到酒店时,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我……
其实从第一次看望过女儿回到住处时,那种感觉就在了,如影随形。
现在,那种窥探越来越大胆,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被注视的感觉还是越来越明显,紧随其后,我按电梯的手有些急切,甚至有些发抖,快点,再快点……
电梯的门开了,忽然一只手在身后,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3
拦住我的人是小莫,我知道他,曾经是我丈夫的同事,负责通讯工程这一块,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便销声匿迹了,再也没露过面。
此刻的他从头到脚穿着深色的衣服,头发和胡子都有些长了,背着个大大的包,戴着鸭舌帽,邋遢狼狈得我险些认不出他。
「你……」短暂的惊魂未定后,我回过神来。
小莫抱紧了他的包,包里不知道有什么,但他的态度看起来很紧张那东西,我很快调整自己的状态,进了电梯,并示意小莫跟我上去。
进了房间,我给小莫倒了水,小莫承认,这几天一直跟踪我观察我的人,是他。
「为什么?」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这几年,你去哪了?你和志强有联系吗?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志强,现在在哪?当年他们都说,你也失踪了,这几年你有没有见过殷志强?」
小莫把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以及一些我不太熟悉的设备连接着电脑,接上电源后,小莫才抬起头,神色复杂怜悯地看着我:「方老师,我没见过殷老师……这几年我没露面,是因为,害怕……」
「害怕?」
小莫点了点头,有些焦虑地时不时在自己身上抓挠几下:「我这么说你可能不太相信,这几年,我很少出门,我不敢和任何人接触,我不敢保证身边的人……是不是人。」
不敢保证身边的人,是不是人?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精神不正常,我没病,我没疯。」不知道是不是受够了这些年身边人看他的眼光之异样,小莫有些应激,情绪有些激动,这让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相信你。」
小莫愣住了。
「我有时候……也总感觉志强,像换了个人,就在他失踪前。我感觉他已经……不是他了。」我很能理解小莫的心情,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我们也不想被当成疯子。
其实仅仅我的信任无济于事,但小莫还是得到莫大鼓舞一般,他加快了处理设备的动作,激动地拉住了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方老师你也察觉到了异样对不对?这几天你的状态看起来……就和当年的我一样,惶恐、不安、无法启齿,成为知道真相的人往往是痛苦的。」
所以小莫观察了我好几天,终于决定,出现在我面前。
电脑设备里突然出现了女儿的声音,我愣住了。
小莫忙跟我解释:「这是我通过一些渠道……弄来的接收音源。」
小莫将当初女儿在面对全球直播时传回的片段做了声音提取,并且进行了声纹分析,不断解码。
当细节被无限放大,我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4
是女儿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绝望,气息很微弱,她惊恐地说:「月球是活物……」
诡异的呼吸声接管了女儿的气管与声带,女儿的声音变得诡异起来,同时伴随着痛苦,隐隐约约,我好像听到,女儿在说——妈妈,对不起。
声音戛然而止,再也没能分析出更多信息。
这或许就是小莫会找上我的原因,他怀疑,当年我的丈夫之所以失踪,是和殷华遭遇了一样的处境。
或许,小华已经遇害了。
我僵直地站在那,久久回不过神来。
「方老师?」
不知道小莫叫了我多少声,我才堪堪回过神来,白着脸问他:「如果我的女儿已经被害,现在每天和我见面的女儿,是谁?」
5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愿意承认自己的孩子已经遇害,但我很清楚,女儿最后一声「妈妈,对不起」意味着什么。
她在向我们求救,可最后她只是绝望地发现,谁也救不了她,她放弃了,或者说,不得不放弃。
小莫将电源线中断,收拾自己的设备:「这件事,除了我们之外,可能,还有一个人会知道真相。」
小莫说的人是钟德立,我丈夫殷志强的恩师,也是当年他的领导,现在已经退休了。
「如果能够说服钟老,或许,我们就能知道更多线索,知道小华到底在上面遭遇了什么,知道殷志强为什么会失踪。」
我问小莫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执着于真相。
我不敢相信任何人,因此也无法相信,小莫没有抱着任何私人目的。
小莫的表情有些异样,有些痛苦:「我只是不想做知道真相的少数人,不想被当成疯子。我宁可自己真的疯了,也不想因为人们的无知,被指责成疯子。」
我被小莫说服了,我们尝试联系上钟老,接电话的是钟老的儿子,我们希望能探望钟老,钟老的儿子没多想便同意了。
钟老住在休养所,我和小莫在约定的时间提了些果篮和礼品登门拜访,丈夫出事后,除了最初一两年,此后我基本和丈夫过往的圈子没什么接触,也尽量避免接触,怕触景伤情。
但我没想到,才几年没见,钟老的状态便差别巨大,看起来憔悴病态许多,我们见到他时,钟老是被护工用轮椅推着出来晒太阳的。
护工很有经验,借口帮忙把东西提上去就离开了,给我们留下了谈话空间。
一般攀着交情找上门的,抱着纯粹看望目的的人很少,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所求,毕竟钟老虽然退了,但过往的人脉和交情还在。
「这几年没能来看您……」我叹息。
钟老摆了摆手:「志强的事,让你这几年不好过了。志强媳妇,都是一家人,你跟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既然您这么说了,我确实有事想请您帮忙。」我在钟老面前蹲下身,恳求他,「您能不能帮忙问问,他们一直关着小华是什么意思?我去看过小华了,根本不是普通的检查治疗和观察,那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警戒程度我此前根本见都没见过。他们是不是根本不打算放小华回家?」
钟老仍安慰我,安慰人的话无非是些我来之前就能想到的安抚之言,让我不要着急,再等等,也说他会帮忙问问。
我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我的女儿,在哪?」
这话一出,钟老的第一反应就是变了脸色,质问我:「你知道多少?」
我愣住了,钟老也愣住了。
随后,他忽然发起了脾气,下了逐客令,护工赶回来时,钟老的脸色煞白,捂着头发着冷汗,然后晕厥。
全程,钟老整个人呈现出的痛苦,让站在一旁的我和小莫都有些手足无措。
护工好像很有经验,也很礼貌地请我们离开,匆匆带着钟老回去了。
我和小莫站在那,没敢继续纠缠,也不好纠缠着跟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工将钟老推离。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许久,小莫更肯定地说。
6
这次拜访钟老发生的变故,让钟老的儿子对我们很不满,虽然没有撕破脸,但还是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态度,不希望我们再出现在他父亲面前。
几天后,我在媒体上看到消息,钟老死了,是病逝的,享年 68。
小莫和我的心情都有些沉重,钟老的离开很突然,也让我们都很意外,尽管讣告上明确说明钟老死于疾病,但那天钟老的反应还是让我们耿耿于怀。
我本以为钟老的儿子或多或少该对我们有怨怪的,至少这辈子不会再想和我们有再多的联系,但几天后,小钟主动联系上了我。
我们约在了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当面向小钟表达歉意,但在见面后,小钟却先我一步开了口:「您比我大十来岁,我叫您方姐吧。我来,是想完成我父亲的遗愿,他在走之前嘱咐我,一定要把话带到。他说……很对不起殷志强,对不起你们一家,请你们原谅他的自私。」
我怔了怔,小钟站起身,付了咖啡钱。
离开前,他将一个 U 盘推到了我面前,说我想要的答案都在那里面。
我消化了很久小钟的意思,最后回了酒店,借了台电脑,打开了 U 盘里的内容。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U 盘里的,居然是我丈夫当年在月背执行任务时的工作记录,文件做了加密,小钟将解码方式告诉了我,点开,丈夫的脸跳了出来……
「月亮是活的!」
殷志强的神情是恐惧的,出口的话……居然和小华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发现了月亮的秘密,它们也发现,我们发现了。」
殷志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很惶恐,我从未见过这样惶恐的他,充满了不安与惊悚。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卵巢,里头的东西正在沉睡中,一旦醒来……」
殷志强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画面,整个人僵在了那,而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没有动弹,只是眼珠子像是在做剧烈的挣扎,眼白和眼瞳在眼眶里慢慢地转动,整个转了一圈。
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再也没看镜头,分明只是一个人坐在那,他却仿佛在和什么人角力一般,艰难地张大了嘴,发出了声音:「它在凝视着地球……他们是嫦娥,他们都是嫦娥!上报,上……」
画面陷入黑暗。
等我回过神时,文件早已终止播放,而我整个人如同被扔进了水里,衣衫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整个人已然被汗湿。
殷志强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了什么?
他们是嫦娥?殷志强说的是「他们」,不止一个嫦娥?
嫦娥是什么?
我很清楚这份加密文件为什么会在钟老这,殷志强信任钟老,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将这份记录秘密发送给钟老,一来,他怕被发现,当下,殷志强的一举一动,肯定已经不安全了。
是有什么东西,发现了他吗?
对了,殷志强是这么说的——我们发现了月亮的秘密,它们也发现,我们发现了。
二来,殷志强一定是想让钟老将其上报,暂停本次任务,并对殷志强在月背的发现做针对性的研究和防备。
且很显然,钟老没有这么做。
钟老将这份资料扣留下来,没有上报,更没有公开。
可是钟老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给小钟拨去电话,小钟没接,他好像不愿意再和我有更多的交集。
我又连续给小钟拨去了好几通电话,终于,许是知道这个话题如今已经无可逃避,小钟接听了我的电话:「方姐。」
「钟老为什么不听殷志强的?他没有上报,是吗?殷志强冒着生命危险传达的消息,是不是已经完全被钟老截下了?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电话那头的小钟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因为,来不及……当时对于父亲来说,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所以他,很着急,不可能让一切暂停。」
7
小钟说,他的父亲一直对殷志强的事耿耿于怀,认为殷志强可能不是失踪了,而是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除了这份电子资料,小钟很快给我发来几张照片,是钟老的遗物,其中有几页,是钟老的笔记。
钟老……在研究嫦娥。
嫦娥是中国民间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嫦娥的故事最早出现在商朝的卦书《归藏》中。
然而《归藏》失传已久,尚存于世的秦简中,也只能找到《归藏·归妹》两支残简,上曰:「昔者恒我窃毋死之……奔月,而攴占……」
中间无法解读部分,皆为缺失部分。
钟老在笔记中注释了四字——嫦娥不死。
关于嫦娥不死的说法,人尽皆知,神话传说中说,嫦娥是后羿之妻,窃夺西王母所赐不死药奔月,自此于广寒宫长生不死,是为嫦娥仙子。
可是钟老为什么忽然研究起失传已久的古籍,关于嫦娥……古籍中是否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钟老发现了,所以钟老研究它,且这一项研究,和钟老在殷志强的事情上的态度有关。
我给小莫去了电话,将当前的发现告知小莫,并且要求小莫先行出发,去找一位名叫龚立涛的老教授。
龚老教授是国内一流学府的退休老教授,古籍考古这方面的专家,在陪同殷志强参与母校庆典活动时,我们和龚老教授有过交谈,虽是点头之交,但我相信以龚老先生对学术的态度,不会拒绝我们的拜访。
我寻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做引荐,小莫也果真先一步见到了龚老先生的面,而我不便离开这个城市,只能通过视频通讯的方式和龚教授以及小莫交谈。
「你发来的照片我看到了,我也找了找有关嫦娥的典籍记载,嫦娥奔月的完整故事,最早记载于西汉的《淮南子·览冥训》,无独有偶,所有关于嫦娥的传说中,都提到了永生药。」
而最早提及嫦娥的《归藏》中,却没有半句提及过「永生药」。
从「恒我」到「嫦娥」本身也经过了不断的演变。
后世版本中,「嫦娥」为何成为了故事的主角,有没有可能,是在不断的演变过程中,人们曲解了「嫦娥」的意思?
因此龚教授主张,嫦娥食不死药而奔月,本身就是后人在最初的记载基础上,不断想象,不断演化的产物。
而关于嫦娥的传说演变版本中,还有一种,是不受主流观点接纳的说法……即当初恒我所窃毋死之物,即为嫦娥。
恒我所窃毋死之物,即为嫦娥……嫦娥不是食药之人,而是药本身。
我将小钟给我的 U 盘中的内容,简明扼要地描述予龚教授听。
龚教授很震惊:「没想到嫦娥真的存在……」
随即,龚教授的神色凝重了下来:「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嫦娥,可能就是殷志强口中的活物,生活在月背巨大卵巢中的活物。我听说,钟老先生是死于脑部肿瘤,我现在很怀疑,钟老先生是相信了食嫦娥可不死的说法,这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私自截下殷志强的报告,没有上报。」
钟老所说的没有时间了,大概率是,他自己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容许人们发现嫦娥研究嫦娥利用嫦娥,这个惊悚的发现,只会让人们更谨慎应对,谨慎之下也意味着,钟老无法等到嫦娥被带回地球那天。
钟老一定尝试过说服殷志强,我现在甚至怀疑,殷志强的疯与失踪,可能就和钟老有关。
也许殷志强已经死了,因为不同意钟老的做法,因为知道了钟老的秘密。
当然,这个猜测我没有丝毫切实的证据。
「等等,我好像见过一封信件,一封重要的信件。」
龚老教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想要翻找他的信件,一直翻找到好几年前的一封来信,龚老教授才眼前一亮:「我曾经收到这封陌生信件,只是当时我觉得毫无根据,只当作是神话传说爱好者的想象,按照来信地址回复,夸赞了对方极具想象力,便没有再当一回事。如今想起了……很可能,不只是想象。」
龚教授回复的来信地址……正是我和丈夫八年前居住的地方。
这也意味着……给龚教授寄去那封信的人,很可能就是殷志强,我的丈夫。
察觉到我的脸色不大对,小莫忙拆开了那封信,看完,也是脸色异样:「错了,错了!嫦娥不是药,我们才是嫦娥的目标!」
信中说,嫦娥寄生于人,人得永生。
即和嫦娥共生,才是永生的方式。
这也是钟老的最终目的,借由嫦娥,治愈身体的疾病,以与嫦娥共生的方式,得以永生。
所以钟老当初看到殷志强的报告之时,第一反应不是惊悚,而是欣喜,并且违规压下了这一机密。
「糊涂!」龚教授连连摇头,「若真是这么和谐的共生方式,何以古时帝王不长生?这种寄生,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才是老祖宗无法和嫦娥和谐共生的原因。」
我和龚教授的想法一样,至少,从殷志强和女儿小华的状态看,我很怀疑,我的丈夫和女儿在消失,甚至已经不存在了……
他们早已被取而代之。
8
察觉到事关重大,龚教授提出要和我与小莫,一起去见眼下能做小华主的人,也是钟老退休后的继任者,孟国生。
但此事约在了一个星期后,因为在此期间,龚教授需要收集一些具备说服力的资料与证据。
一个星期后,小孟和龚教授来了,我们一起去见了孟国生。
当然,在此之前,我们将手上所拥有的一切资料与证据都做了呈交,孟国生在向他的上级做了请示后,才请我们进他的办公室谈话。
「其实,在你们来之前,钟老联系过我。」孟国生的话让我们所有人意外,他说:「钟老话里话外,有想替殷华疏通的意思,想让殷华回家。」
「什么意思?」
孟国生冷静地看着我,丝毫不像刚刚接触这议题那般震惊:「我怀疑,钟老可能已经意识到,殷华带回了嫦娥。」
孟国生的意思是,也许殷志强的失踪,的确和钟老没关系,这也是钟老为什么没能治愈疾病,反而情况日渐恶化的原因。
钟老很大程度上,以为他的希望随着殷志强的失踪已经破灭了,但在我和小莫找到他那一刻,他也许已经猜到了,小华很可能带回了嫦娥,钟老为此心存妄想,试图疏通关系,和小华见一面。
只可惜,钟老未能如愿,并在几天后病发离世。
将这些机密交给我,不出意料的话,是钟老弥留之际的悔悟。
人在脱离自身利益的考量后,才会变得更客观。
我察觉到孟国生话里隐藏的另一层意思:「你们已经知道……小华带回了嫦娥?
因此孟国生才一点不吃惊。
因此他们才困着小华不放。
因此,钟老才没能如愿疏通关系让小华回家。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小华的异样。
孟国生无奈地点了点头,给我看了一段监控录像,监控发生时间,在小华刚被送上医疗车后不久。
小华在上车后,手背不小心被推车上脱落的螺丝头划破了皮肤,但诡异的是⋯
那伤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肉眼可见地,在两三秒后,恢复如初。
「殷华的体检的确检查不出任何问题,它很会伪装。」孟国生有些不忍心地看着我,「方女士,我们怀疑,殷华已经不是殷华了。」
「和我的猜想一样,这是嫦娥生存的方式。」龚教授开口,叹息,「我寻找了一些资料,除却中华文明,在世界各地古老的文明中,嫦娥可能早就来过地球。」
譬如美洲三大古文明之一的玛雅文明中,人们就曾在帕伦克遗址中,发现了帕卡尔石棺盖上的雕刻中出现了疑似宇宙飞船的结构。
或许在未知的文明中,先民已经有了与地外生物接触的经验与技术,但先民们共同隐藏了这个秘密,正是意识到 … 与任何异类的接触,必要付出代价。
「在汉画像中,嫦娥曾是人头蛇身,头梳高髻,身着宽袖长襦,身后长尾上饰有倒钩状细短羽毛。而后,它的形象越来越像人.⋯」龚教授的猜测是,「从不像人到越来越像人,它先是模仿人,然后取而代之,寻找适应地球的方式。这也说明一点,嫦娥在不断进化。而寄生于人,或许只是它生存的手段之一。」
如果按照殷志强的说法,嫦娥不止一只,而是一整个群体,那么它们也一定有计划,有和族群传递消息的方式,它们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呢?
孟国生点了点头:「这也正是我们不敢轻易放殷华离开的原因,我们尚且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和计划,一旦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但有一点,孟国生也觉得奇怪,这也正是他们把我留在这个城市,不时让我和小华隔着隔离窗见面的原因。
小华见到我时,表现出了明显的依赖,她是期待见到我的。
因而孟国生他们认为,将我留在这,可以起到一定程度安抚小华的作用。
对此龚教授作出了解释:「从现存关于嫦娥的考古资料看,嫦娥奔月,更像是一种成功驱逐的象征。人们曾经识破过嫦娥隐藏于人群中的计划。我倾向于认为,嫦娥的寄生是存在一个过程的,人的本体意识不是瞬间消失的,这才给了人们驱逐的余地、将嫦娥的计划扼杀的机会。」
「如果按你们的说法,小华见到小方是有反应的,那小华现在很可能,还存在自我意识,嫦娥还不能完美契合小华的身体。我们有没有可能,通过让小方和小华接触,打探出嫦娥的计划和目的,好做应对?」
龚教授的意思是,如果嫦娥还没完全完成寄生,是可以驱除或杀死的。眼下小华尚且有残存的意识,这点可以看出,里面那只嫦娥,还未完全驾驭宿主的身体。
但从目前小华具备了一定自愈能力看,以及传说中关于嫦娥永生的说法,一旦嫦娥彻底完成寄生,很可能,杀死它便存在难度。
他们想让我和小华沟通,获取嫦娥联络族群的渠道、目的、计划和它们的弱点。
「不可能!」我的脸色难看起来,「它正在杀死我女儿,你们让我面对这样一个怪物……冷静地母慈子孝,套它的话吗?为什么不救小华?你们不打算救我的小华了吗?」
其实我更害怕的是,如果证实了,小华已经不在了,他们会如何对待里面的「小华」?
我承认,我有些情绪失控了。
孟国生沉重地劝慰我,却没有选择隐瞒我:「方女士,我希望,你能为了大局考虑。我无法欺骗你,虽然龚教授说,嫦娥是有可能被驱离和杀死的,但我们尚未找到驱离嫦娥的办法。并且,我们绝对无法承担,让嫦娥和它所在群体建立联系和信息传递的后果。」
更遑论,救小华。
因而,如果证实小华已经不在了,为规避风险,他们会立即杀死嫦娥,以绝后患。
9
我最终还是被孟国生说服了。
不为别的,如果注定了殷志强和小华已经无法回到我身边,我不想让他们白白牺牲。
我决心和「小华」见面。
为了更好地放低小华的警惕,我要求进入隔离空间与小华见面,而非隔着那面玻璃。
孟国生答应了我,并且反复叮嘱我,一旦他们发现小华行为异常,或是我陷入了危险,他们会立即选择击毙嫦娥。
身穿隔离服进入小华所在房间时,小华注意到了我,歪着头看我。
我摘掉了隔离头套和面罩,耳机里传来孟国生急切的声音,我知道他们谨慎,在对嫦娥没有更多的了解前,谨慎是对的,但全副武装,是无法获得躲藏在小华身体里的嫦娥的信任的。
果不其然,原先冰冷地盯着我们一举一动的小华,在我脱下面罩后,小华表现得很温顺,甚至是喜悦的,并且亲近地拥抱我。
看着这张属于小华的脸,心中的思念和不舍如奔涌的潮水险些将我淹没:「小华……」
耳机里孟国生的声音让我强行寻回了理智,醒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正颤抖地伸手抚摸小华的面庞。
大概是察觉到我情绪的异常,小华对我毫无戒备的眼神,出现了些许疑惑和警惕「小华,妈妈想和你谈谈.」我极力想消除小华对我的戒心,并且按照孟国生团队的建议,想从小华口中窥探更多嫦娥的秘密。
最初,我们的交谈很顺利,但不知道为什么,小华好像发现了什么,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在哪个环节出现纰漏,小华看我的眼神,逐渐冰冷。
孟国生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试图在耳机里提醒我:「方女士,方……」
「能否听到我的声音?请回答!」
「接收端故障,无法监听内部声音,嫦娥试图干扰我方。」
「嫦娥可能察觉我方意图,监察设备失灵。」
「怎么回事?哪来的蚂蚁?蚂蚁的数量在激增,它在遮蔽我们的视线!」
我慌了,很显然外面的孟国生和他的团队也慌了,嫦娥在他们长达几个月的监控和观察中都极力隐藏了自己的能力。
它的能量很强大,展现出的让人意想不到的能力,现在这个隔离空间,就像个与世隔绝的箱子,把我和小华……不,把我和它都困在了这里。
「你想干什么?」我本能后退。
小华的面部表情突然凶狠起来,甚至对我产生了杀意。
被蚂蚁覆盖的防弹玻璃忽然嘎吱嘎吱出现无数道裂缝,砰,玻璃碎了一块,黑压压的蚂蚁一窝蜂涌了出去。
「嫦娥要出来了!」
「方女士处境危险。」
「是否实施击毙?」
我单方面听到孟国生那边激烈挣扎抉择的声音,最终,他作出决定:「保证方姬女士的安全,确保嫦娥无法离开实验室,准备实施击毙!J
10
我失去了小华,但那天也不是毫无收获。
很多年过去了,人类的探月项目对嫦娥有了进一步了解。
嫦娥并非单个个体,它是一整个族群,栖息于月背,孕育嫦娥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卵巢与子宫,它会动,就像会呼吸,让最初发现它的人,一度认为,月球是活着的。
嫦娥正在寻找新的栖息地,于是,部分嫦娥离开族群,前往探路,孕育它们新的迁徙计划。
最初,它寄生在航天员的大脑里,支配航天员的肢体来到了地球,并藏身其中。
嫦娥开始了它的实验,观察人类,适应地球物质,改造自己的基因,寻求在新家园生存的方式,并不断尝试和族群建立联系……
人类的探月项目,对嫦娥有了针对性研究。
哦,忘了说了,专家说,这可能并不是嫦娥第一次对地球进行研究,万幸的是,它们的迁徙计划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
至于我的生活,失去小华后,我消沉了很久。
我的丈夫依然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孟国生和小莫很忙,他们现在都是所在领域的核心人物,但偶尔也会在年节致电我,关心我的近况,但其实,我不是很愿意和他们有过多的联系,见到他们,总能让我想起失去小华这件事。
渐渐地,我不再接听他们的电话。
但前几日,我却收到了龚教授的来信,他说,他想见我一面。
我应邀赴约,龚教授已是弥留之际,但他很高兴,能在离开前,再见我一面。
「我老了……」龚教授对生死看得很淡,因而也很从容,他说年迈者,每天都在等待这一天,准备了那么久,早就看开了。
但我却很难过:「我很想念我的丈夫,也很想念我的女儿,现在连你都要走了,我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你忍心吗?」
「妈妈,我已经 89 了,我太老太老了,我陪不动了,请原谅我。」龚教授笑着说,他很感激我当初愿意收养他,「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以为您是仙女………您看,我老了,您还是这般年轻。」
他说:「别伤心,妈妈,如果您想我们了,就再领养个孩子。」
「不了。」我摇头,「也许当初恒我说得对,做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看着你们一个个离开我,真令人伤心啊。」
我们一时都没再说话,我知道,龚教授是累了。
「当初,谢谢你,小涛。」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对他道谢。
「您是指杀死小华那件事吗?」龚教授有些诧异,「最难受的是您,但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您得到接触它的机会。我以为提起这件事,会让您伤心,这些年,我总不敢提。」
龚教授叹息地握住我的手:「亲手杀死丈夫和女儿的滋味不好受。妈妈,我真希望能再陪伴您今年,多多孝顺您………」
龚教授在这声喟叹中,睡着了。
永远睡着了。
11
我送走了龚教授。
我又想起了当初的父母,我有些想他们了,那时的我第一次知道,离别是再也不见面。
哦,准确来说.…是恒我的父母。
嫦娥曾经大规模降临过这里,但很快便会死亡,我们没有找到在这里生存的法子自然法则,比人类的科技更懂得如何防御入侵,大自然是一个完美的智能系统,就像人类的免疫系统,它会识别异类,并且杀死异类。
我曾有同类试图飞天奔月,逃离这里,不知道哪个近视眼画家或诗人,把我们的触手认成了翻飞的衣带。
当然,也有个别嫦娥误打误撞找到了生存的办法—一寄生,隐藏。
那时我们对地球生物的了解并不多,它们寄生在动物身上,寄生在昆虫身上,但都不是很合适,无法完美契合,漏洞百出。
我在濒死时,偶然遇到了和我一样处于濒死状态的恒我,她病得太严重了,我没有选择,尽管那时我不知道她和蚂蚁、大象有什么不一样,但我只能选择寄生她。
恒我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她说,只要我愿意代她为她的父母养老送终,她就不再反抗。
成为恒我那一刻,很奇异的感觉,人类发达的大脑,成了我们完美的栖息地,我可以和她体内数以万计的脑神经建立连接,掌控和支配她的身体机能,同时…⋯也意外地接纳了她的情感。
我开始,爱上了人,喜欢人的喜怒哀乐。
通过接管恒我的身体,我治愈了恒我的疾病,衰老、死亡的速度,赶不上我治愈躯体的速度。
真是完美契合啊。
但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举动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恒我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引起了有些人的注意,我成了那时人们口中能让人长生的不死药。
后来越传越离谱,神话、传说、诗词歌赋中,他们管我.…不,是管恒我,叫嫦娥,叫仙子。
他们不知道,不死的不是恒我,是我啊。
在寄生完成那一刻,恒我就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我。
我本该将这个消息告诉族群的,但想到后果…我不敢对任何来自族群的信号和信息素做回应。
族群一度以为,第一批探路的嫦娥,都死绝了,一度将地球标记为「极度危险」「不适存活」的存在。
又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在嫦娥放弃迁居地球时,人类探月,让它们发现了寄生的秘密⋯.
龚教授曾经笑着打趣我,说我是嫦娥始祖,是第一只在地球真正生存下来的嫦娥,也将会是唯一一只。
12
是的,当初龚教授撒谎了。
嫦娥是杀不死的。
一旦嫦娥寄生人的躯体,便是不死的,准确来说,人类现有的技术是无法杀死嫦娥的,至少人类的枪支弹药是杀不死它的。
如若让小华身体里的嫦娥熟悉了人类社会的科技、伦理、法则,让它走出实验室,混在入群中,就像将一滴水混入了大海,这是极度危险的行为,人类无法识别混在其中的嫦娥,即便发现了它,它也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更换宿主。
能杀死嫦娥的,只有身为同类的我,只有清楚它们一切弱点的我。
这么多年,我也一直这么做。
我很清楚地知道,在被嫦娥寄生那一刻,小华就不存在了,所谓残存意识,更是无稽之谈。
但杀死小华不像杀死殷志强那般顺利,毕竟…小华的异常被发现了,我根本接触不到她。除非我愿意暴露自己。
好在,在龚教授的帮助下,我得到了这个机会。
时至今日,我仍会想念他们,想念他们所有人。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