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海晏

93次阅读
没有评论

被父亲毒打,被同学霸凌。

走投无路之下。

我来到了巷角的纹身店。

听说老板是个小混混,打架又凶又狠,周围的人都怕他。

推开门,我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鼓起勇气:

「听说你收保护费,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烟雾缭绕中,男人勾唇嗤笑:

「谁家的小孩儿?胆儿挺大。」

后来,他却因为这十块钱,护了我十年。

1

认识周海晏那年,我十四岁。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矮又瘦,看上去比同龄人小很多。

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整日游手好闲。

一家三口全靠着我妈每个月在服装厂的三千块工资生活。

我爸嗜赌成性,但十赌九输。

一输钱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喝醉了就开始打老婆孩子。

地上往往一片碎碗残羹。

我五岁那年,他输了很多钱。

晚上,他顶着满身的酒气,一把薅过我妈的头发,把她掼在水泥地上,摁着她的脸往地上撞,撞累了就换脚踹小腹。

「你他妈是不是觉得老子现在没本事,敢看不起老子了?啊?

「臭婊子,没给老子生个带把儿的,老子出去都抬不起头!

「都是你影响了老子的财运,当初要是没娶你,老子现在早发达了。」

我妈被打得蜷缩在地上。

深红的血将头发缠成结,一缕一缕。

她不躲也不反抗,天真地企图用忍受唤醒男人最后的良知。

在我妈身上没一块好肉可以继续下手时。

他就把目光盯向了我。

「还有这个小贱人,婊子生的也是个小婊子。

「你看老子什么眼神?怎么?还想打我?」

厚重的巴掌扇在我脸上,一阵剧痛之后,是麻木。

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到玻璃罩里,然后彻底隔绝。

我被扇到耳膜穿孔。

我妈哭喊着将我藏进她怀里,用瘦弱的身体替我承受风雨。

男人的咒骂,女人的惨叫,随着施暴者的精疲力竭而止。

深夜里,男人的呼噜声和女人的抽泣声交杂。

我妈红着眼给我上完药,再默默收拾满地的狼藉。

我们挤在小床上,她紧紧搂着我。

我说:「妈妈,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养你。」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那里缺了一个大口子。

「不走,你爸爸年轻时对我很好很好的。他会存钱给我买金镯子,会背我走几里路就为了带我去看烟花,他还会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服,我都穿不完。」

我伸手拽了拽妈妈身上已经洗到褪色变形的衣服。

「妈妈,你在说谎。」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语气执拗:

「妈妈没有,你爸爸现在只是一时糊涂,他会变好的,他说过要对我好一辈子的,他说过的。」

「就像窗外的月亮,总会有一天会圆的。」声音低喃。

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二天,爸爸酒醒了,又当作没事人一般和妈妈说说笑笑,伸手问妈妈要钱。

他说,婉柔我还是爱你的,我只是酒喝多犯了混,等我赢了钱就带你过好日子。

三言两语就把妈妈哄得服服帖帖,把工资都给了他。

这种场景熟悉得令人心悸。

我看着爸爸手里的钱,很想开口问妈妈,她不是答应我,这个月工资下来就送我去幼儿园读书的吗?

我已经五岁了,却还没有上过幼儿园。

可是妈妈笑得很开心,眼里只有爸爸,完全把我忘了。

于是,我默默闭上嘴。

没关系的,妈妈下个月肯定会记得我。

直到我靠着国家教育政策上了小学,妈妈也没有记起我。

我就这样错过了整个幼儿园。

2

随着渐渐长大,我才知道爸爸的这种行为叫家暴。

老师说可以报警,警察叔叔会保护我和妈妈。

于是在一个被打的晚上,趁着爸爸睡熟,我拉过妈妈的手。

带着无限的喜悦和憧憬,连身上的疼痛都忘记了。

「妈妈,我们去报警吧,把爸爸抓起来。」

妈妈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反而用一种无比震惊和痛心的眼神看我。

「清清,他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做!」

谴责的语气犹如一记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一瞬间面红耳赤,仿佛自己是个天大的不孝女。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老师说,家暴就是家暴,无论他是谁,都不可以被原谅。

于是我执意要去报警。

妈妈第一次打了我。

指头粗的木棍都打断了,她让我跪在地上反省。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不只爸爸打人疼,妈妈打得也很疼。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妈妈也是会打人的,只不过打的不是爸爸。

被爸爸打了无数次我没哭,但被妈妈打的那晚我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妈妈破天荒地舍得煮个鸡蛋,给我揉伤。

以往,妈妈都是把鸡蛋留给爸爸吃的。

我知道这叫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因为爸爸就是这么对妈妈的。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妈妈,她让我感到无比陌生。

以前挨打的时候,我盼着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保护妈妈。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长大是件很难过的事情。

它渐渐摧毁了我的妄想。

一次又一次的家暴仍然在重演。

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也如出一辙。

我无法控制地变得麻木,冷眼看着妈妈前脚哭得伤心欲绝,后脚讨好得小心翼翼。

我以为我不会再比今天更加失望了。

但失望的背后,还有绝望。

十一岁那年,我被我爸打到骨折。

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执意要去报警。

她哭着跪下求我,她说我要是报警就是在逼着她去死。

一个母亲给女儿下跪。

我被死死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无路可进,无路可退。

她爱我吗?

我已经分不清了。

或许是爱的,但她对爸爸的爱几乎将她掏空。

最后分给我的所剩无几。

家里的破碗数不胜数,因为生活捉襟见肘,妈妈一直把能用的都留着。

她把最好的碗给我爸用,第二好的留给了我,碗边裂口最多的留给了自己。

后来。

破碗越来越多,她自己也分不出个高下好坏。

大家手里拿着一样的破碗。

把生活过得一样稀烂。

爸爸开口要的钱越来越多,每天回来心情越来越差,下手越来越重。

然而过了几天,爸爸却突然容光焕发。

不仅买了只烧鸡回来,还给妈妈买了件新裙子。

妈妈以为是春天来了。

没想到爸爸的话,让她如坠严冬。

爸爸拉着她的手:

「婉柔啊,就我们那个赌场,有个大老板,人家有钱又有本事。他很欣赏你,你穿上这裙子,明晚陪他吃顿饭怎么样?」

妈妈一直长得很好看,是镇上出了名的美女。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怔怔地盯着爸爸的眼睛。

慢慢道:「只是吃饭吗?」

像是在确认什么。

爸爸眼神飘忽,不敢直视。

他说:「婉柔,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就这一次,大老板说以后会带我混,我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妈妈坐在那里,颤抖着话都说不出来,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瞬间老了十岁。

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就好像万念俱灰。

爸爸以为她不会答应,转脸对她破口大骂:

「你不是在老子床上叫得挺欢吗?怎么换个人就不行了?

「妈的,你连张大蒋他老婆脚后跟一层皮都不如!」

张大蒋的老婆我知道,住在镇西头。

同学们说她是做鸡的。

做鸡养老公。

妈妈已经泪如雨下,她拽着爸爸的袖子让他别说了。

「我去,我去!」

3

那晚爸爸拉着她说了很多好话,晚上呼噜打得都更香了。

妈妈搂着我睡在隔壁杂物间的小床上。

嘴上不停地说着: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以后也会好的,是不是?」

我问:

「那现在呢?」

她转头缓缓看向我,眼角一片湿润。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没有你的时候他对我真的很好,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会不会……」

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眼里写满了哀伤。

我原以为这颗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她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抱住我,摇头解释:

「清清,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没有那个意思。」

直到我睡着,她都在低声自言自语。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来。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推开卧室的门,妈妈穿着崭新的白裙子,闭着眼静静躺在她和爸爸的婚床上,头顶的墙上挂着他们的婚纱照。

鲜血顺着妈妈的手腕一点一点往下滴,快要滴干了。

地上是一摊半干的血迹。

身体也变得僵硬。

妈妈自杀了。

她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里。

爸爸的心早就空了,可妈妈总是认为下个春天它就会发芽,最后聚满的期待落空,身和心一起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真正的道歉是回报和补偿,语言上的道歉只是苦肉计,所以爸爸根本不值得被原谅。

但是妈妈从来都听不进去。

这年我十一岁,以后就再没有妈妈了。

从此生活的风雨都向我袭来。

爸爸的怒火也由我一人承担。

再也没有人抱着我入睡,再也没有人会喊我清清。

属于妈妈的馨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屋子的烟酒臭味。

妈妈走后,爸爸不但没有伤心,反而怒骂她不知好歹,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为她举办。

每一次酗酒后的拳头将我打倒在地,随之站起来的是对他彻骨的恨意。

他打我,我就报警。

我曾天真地以为报警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但是他被关个三五天,出来之后的怒火更甚,下手一次比一次狠。

我被打到吐血,被打到短暂性失明。

无数次头晕目眩间,我一度以为自己会死掉。

可悲的是,没有。

可能是因为,他应该死在我前面。

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懦弱不敢还手。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看见他就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怕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这种恨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地活下去。

日子过得就像一摊烂泥。

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气息。

因为家里穷,没有妈疼,没有爹管,成绩一般,沉默寡言。

我成了初中里被同学欺负的对象。

他们把我当成口中的谈资,一边孤立我,一边嘲笑我。

语言上的暴力,其实丝毫不逊色于身体暴力。

他们没有动手打我,却一样让我浑身发抖。

课堂上,我回答问题,她们目光鄙夷,说我声音真贱,故意夹起来说话。

下课后,我去卫生间,她们大声讨论,说我姿势奇怪,故意扭着腰走路。

在我背后贴纸条,扔我的作业本,给我起各种外号羞辱。

她们笑我穿得很奇怪。

可她们不知道胸部刚发育时,我自己摸索着经历的害怕、羞耻和无奈。

我没有妈妈教。

不知道这个年纪她们穿的都是少女文胸。

为了省钱,我穿的是妈妈的内衣。

4

校园霸凌,是不分男女的。

教室垃圾桶旁边坐着一个智力低下的男同学。

他家境不好,和我一样是走读生,但是他有个十分疼爱他的奶奶。

每天的衣服干干净净,虽然带着补丁,但闻起来香香的。

他的书包里,每天都有他奶奶给他煮的鸡蛋和饭团。

如果说,他们对我还有所收敛,那对他就是恶意的倾泻和欺凌。

仗着那个男同学单纯,他们把他骗到厕所里,让他喝脏水脏尿;他们一面骂他傻子,一面又抢走傻子仅有的零花钱;他们把全班的值日活动都丢给了他,威胁他只有把活干完才能回家。

他们说,这是朋友之间的善意玩耍。

他信了。

没有人在意他叫什么,大家都称他傻子。

于是傻子每天上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零花钱上供,把这群大爷伺候舒服。

他舍不得浪费,即使鸡蛋和饭团被他们踩烂了,他也会吃干净,然后带着一身脚印回家。

他奶奶年纪大了,只能每天多捡点垃圾卖钱,给孙子多些零花钱,让他过得好点。

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我捡垃圾时碰到过他奶奶。

是一个很和善的老人,眼神慈蔼。

和那个傻子一样。

可是人善被人欺。

我自身难保,能做的只有在他被拖进男厕所时喊一句「校长来了」。

为什么不喊老师来了,因为老师不管。

在他被踩一身脚印时,帮他掸掉身上的灰尘,确保回家不会那么明显。

冬天放学后帮他打扫教室,让他先回家。

因为天黑得早,他奶奶会担心。

他和我不一样,家里没人等我,却有人为他亮着一盏灯。

没有避风港的小孩是不会期待回家的。

久而久之,我发现其实他没那么傻。

他叫安齐,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他分得清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在我帮他忙时,他会和我说谢谢,然后第二天也给我带一份早饭。

他每天都有一根火腿肠作为零食,以往他都是没进学校就偷偷吃了,后来他会带到学校里偷偷和我分享。

他一半,我一半。

因为他们都笑他脏,所以他把吃的递给我时,眼里闪着小心翼翼。

他说:「我不脏的,这些很干净,你别嫌弃我。」

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班里唯一的朋友。

他说如果他不听话,他们就要去欺负奶奶。

因为我和他走得近,所以我成了班里的第二个傻子。

从此我不再叫唐河清,我是他们口中频繁出现的唐傻子。

他们说唐傻子和真傻子真配。

他们说两个傻子在早恋。

他们在我的作业本后面写上「傻子的老婆」。

问我什么时候嫁给那个傻子。

他们张狂大笑,犹如一个个从地狱爬出的魔鬼。

少年的善与恶,泾渭分明。

初二下学期,班主任换了,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姓李。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课本上所说的「传道授业、经师为师」。

她很严厉,但也很公正。

她什么都管。

每周都开班会,强调严禁任何形式的校园暴力存在。

和她告状是有用的。

于是,我不用再被开低俗的玩笑,安齐不会再带着一身伤回家。

他很开心,他说为了感谢我帮他告状,明天给我带一整根火腿肠。

我说好,那我明天也给你带个小礼物。

我们都在为迟来的正义欢呼。

安齐喜欢学校南门口卖的气球,特别是懒羊羊造型的。

可是他的零花钱都被抢了,他只能看不能买。

于是,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

五块钱的气球,我用省下来的钱,给他买了两个。

我等了很久。

那个位置始终是空的。

直到班主任声音哽咽地在教室里通知大家。

「同学们以后过马路一定要小心,今天早上,安齐同学不幸被闯红灯的货车碾压,司机肇事逃逸,他当场不治身亡。」

一瞬间,各种目光投向我。

我呆滞地坐在位置上,大脑僵滞到无法思考。

等回过神,才发现泪水早已打湿了面颊。

明明,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啊。

我们还没来得及庆祝。

我们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还没有把他喜欢的气球送给他。

我还没有告诉他,他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怎么,一切就来不及了呢。

他奶奶来学校收拾他的遗物,老太太眼眶红肿,手都在发抖。

我帮她把东西搬上三轮车。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焐热的火腿肠,放到我手心。

「小齐他说,他说他今天要给他最好的朋友两根火腿肠。从昨晚就开始念叨,让我早上提醒他。

「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照顾小齐这么久。

「他这辈子啊,算是没什么福气,走在我这个死老太婆前面。」

我站在路的这一端,看着蹒跚的背影艰难又缓慢地推着三轮车,身上空荡荡的衣服在风海中飘摇,仿佛下一秒就会倾覆的木舟。

两边的车把处系着懒羊羊气球,在天上摆动。

一晃一晃,像是安齐在跟我告别。

直到最后一丝身影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

冬日午后,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5

垃圾桶旁边多出来的桌子撤了。

教室看上去满满当当,甚至看不出来少了个学生。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一切渐渐恢复平静。

安齐从活在他们口中,到活在我的记忆里。

他的好日子没过多久,

我的好日子也没能过多久。

上了初三,学业紧张,班主任替我向学校申请了免费住宿的名额。

我刚住进去的第二天晚上。

正在教室上晚自习,李老师在讲台上分析数学试卷。

我爸一身酒气闯了进来。

「唐河清那个小贱蹄子在哪?」

看来他又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想打我撒气。

我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李老师放下试卷,错愕之后,语气冷静。

「这位家长,麻烦您出去,现在正在上课。」

严肃的语气不知道又戳中男人哪里痛处。

他大臂一挥,一股脑将讲台上的东西甩落在地。

手指几乎要戳到老师额头。

「敢叫老子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

「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作势扬起手。

李老师平时再严肃,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遇到这种无赖,她怎么会不怕。

整个人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指尖紧紧抠着讲桌边,由于过度用力甚至泛了白。

这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李老师啊。

她会借着鼓励的名义,私下偷偷给我送文具。

她会跟主任据理力争,就为了给我分一个贫困生补助名额。

她看到我中午光吃大白菜,会默不作声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我。

她会处处关心我在班里的处境,生怕我受了什么不公平的对待。

可是现在,她却因为我在受委屈。

刹那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疯了一样冲上去。

一把拽开老师,挡在她身前。

尖叫着让我爸滚,我骂他是畜生。

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力道大到我半边脸几乎麻木,嘴角也缓缓渗出血迹。

耳朵一阵接一阵地轰鸣。

脑海中第一个念头:

【还好,还好挡下了。

【只是抽屉里我给老师叠的花,送不出去了。】

今天是教师节。

但我好像,不配当她的学生。

畜生被迟来的保安带走了。

我缓缓抬起头,从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被扒光了。

这一巴掌,打碎了老师的威严,也打碎了我的自尊,随之一起被扯下的还有我最后的保护伞。

校长找到老师,说我住校会影响其他同学的安全,建议我还是继续走读。

老师还想开口为我辩解,我却没脸再承受她的付出。

我答应当晚搬出去。

这时候庆幸自己东西少得可怜,都不用老师帮忙,自己一个人就能搬动。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我知道,从明天开始。

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施暴者无所顾忌,他们从此将更加肆无忌惮。

而我回家后,也会迎来第一次反抗之后的苦果。

我背着行李站在路口,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织,它们都刮着初秋的凉风。

恍惚间,我陷入一种错觉,

我这一生都将会是一段难行的泥泞路。

然而当下的生活还在进行。

于是,在这条苦难的河流里,我划着我的断桨继续出发了。

6

对付暴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裹着单被,在桥头吹了一夜的风。

天色渐明时,脑海中闪过一双眼睛。

黑如点漆,冰冷锐利。

半年前,这个小镇搬来了一户外地人。

他们在平安巷的最深处开了一家纹身店。

听说,母子俩,一个是不要命的小混混,一个是不讲理的疯婆子。

我爸一向欺软怕硬。

有次他在外面喝醉了发疯,说巷子里的疯寡妇是小骚批,是个人都可以从门口过。

这话传到了小混混的耳朵里。

那天晚上,人高马大的我爸被人像拖死猪一样,顺地拖回来。

整个人鼻青脸肿,满嘴的血水里掺着两颗碎掉的门牙。

男人身形高大,逆着光看不清脸。

随手把人扔进院子里。

上前,脚掌用力碾过他的指尖,语气阴戾。

「老畜生,以后再敢让我听见你这张嘴对我妈不干不净,舌头就别要了。」

我爸狂点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躲在门后,透过门缝。

霍然和那双幽深凌厉的眼睛对上,男人意味不明地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轻笑。

等回过神,对方已经走了,而我的后背一片冷汗。

祸不及家人,混混还是讲道义的。

晚上,我假装睡着,听我爸在隔壁哀号咒骂了一整夜,心里竟有种隐秘的快感。

小混混下手狠。

我爸三天没下得来床,连打我都没那么有劲了。

后来,我怕惹祸上身,每次都刻意避开那条巷子走。

从没和他有过接触。

能治得了我爸的,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

于是,清晨天亮半边。

我第一次踏进这条小巷。

石板铺就的小路边缘趴着软绿的青苔。

尽头处是一栋两层小楼,斑驳的老墙面被修整过,刷着干净的白漆。

楼前一小棵桂花树打着尖,空气中都是淡淡的香。

我深吸口气,推门。

入眼是客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手绘。

男人背对门,穿着白色工装背心,手臂肌肉线条紧实。

一只手指尖夹着烟,另一只手在工作台上整理工具。

听见声响,他弹了弹烟灰,继续手下的动作。

语气淡淡:

「现在没到时间,不营业。」

我知道,门口牌子上写着 15:00—24:00。

但我想说,我不是来纹身的。

却发现连把嘴张开都异常艰难,昨晚的伤忘了处理,嘴角粘在了一起。

「你下午再……」

他转过头。

手里的烟都抖了一下。

黑眸定定看着我,好一会儿,低声骂了句「艹」。

还没等我思考为什么。

「儿子,蛋炒饭吃不——哎哟我去,我就说今天起早了,见鬼了见鬼了。」

女人刚露个头,就连忙拿着锅铲冲回厨房,快得只看清一片衣角。

「……」

意识到什么。

眼前递来一面小镜子。

男人抵了抵腮,将烟摁灭,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

我接过。

镜子里,少女面色苍白,披头散发。

眼底一片青黑,偏偏眼睛又大,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

身上的校服红白相间。

还是大清早出现。

怎么看都有些惊悚。

刚刚没被打,算他脾气好,算我走运。

我尴尬地搓了把嘴角。

他伸手捡起沙发上的皮衣,三两下套身上。

「你下午也不用来,我不给未成年纹身。

「尤其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儿。」

他误会了。

我摇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

慢慢放到桌上。

「听说你收保护费,那你……能不能保护我?」

他不轻不重扫了我一眼。

「你看我像黑社会?」

我大着胆子仔细瞧他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年轻。

眉眼冷峭,长睫浓如鸦翅。

很好看,也很凶。

尤其是面无表情的时候。

不仅像黑社会,还像黑社会老大。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

「……」

他扭了扭脖子,嗤笑出声。

「胆子倒挺大,谁家小孩儿?」

「就,最西头那家的。」

他想了下。

「?唐世国是你爸?」

「也可以不是。」

「……」

似乎嫌低头跟我说话脖子酸,他转身坐在沙发上。

「那晚你不是也看见了?

「我打了你爸。」他说着拿起桌上的水杯。

「那你要打我吗?」我问。

「你欠打?」他反问。

我果断摇头。

我爸欠,我不欠。

他掀了掀眼皮。

「那不就得了。」

他的意思是不会对我动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相信他说的话。

见话题岔远了,我把桌上的十块钱,又往前推了推。

或许是我对我爸被打这件事太过淡然,抑或对向打我爸的人求助这件事又太过执着。

他诧异道:「不恨我?」

「恨。

「恨你怎么没把他打死。」我想都没想。

对面的人猛地被呛住,咳了好几声。

他捏着杯子。

「不是,你想让我怎么保护你?」

「把我爸打死。」

一半气话,一半真。

他水也不喝了,直接把杯子放桌上。

「人不大,路子倒挺野。」

我心里没底,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把他打残也行。」

他揉了揉眉心,没好气道:

「这活接不了。」

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

但是当听到否定答案时,还是会失望。

心慢慢沉了下去,感觉上气不接下气,头也发晕。

视线渐渐模糊。

下一秒,我就向前栽了过去。

隐约落入一个仓促的怀抱。

男人气极反笑。

「妈的,一大早遇上碰瓷的了。」

7

昏昏沉沉。

好像睡了很久。

鼻息间是消毒水的味道。

嘴角凉凉的,似乎不肿了。

右手被温暖的掌心轻轻握着,莫名有几分怜惜的意味。

耳边是男女的低语声。

「死小子,人小孩儿晕倒有一半是你吓的。」声音带着责备。

「我简直比那窦娥还冤。」男人声线懒散。

「冤什么冤?人医生刚刚怎么说的,高烧、情绪过激、长期营养不良加低血糖,前两个你敢说跟你没关系?人都快烧熟了,你搁那东拉西扯的。」原本温柔的女声陡然高了八度。

像是气不过,掌心动了动,女人起身给了男人一重捶。

「嘶。」男人故作痛呼。

随后熟悉的气息靠近,我的右手又被温热稳稳托住。

「你不知道我刚刚给她换病号服,那身上啊,瘦瘦巴巴,全是青紫,没一块好肉。」耳边的声音顿住,有些哽咽,「这小孩儿,受老罪了啊。」

男人散漫的声线收敛,倏然多了几分凌厉。

「妈的,唐世国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畜生,亲闺女都下得了狠手。

「早知道那天真弄死他得了。」

「周海晏!你安稳点行不行?」

似乎是触到了双方的禁区,两人对峙中都没开口。

一时间,病房里安静得过分。

冰凉的药水顺着右手背上的针头,渐渐融入体内。

原来他叫周海晏。

模模糊糊中,我想到一个词:

河清海晏。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李老师夸过我名字取得好。

周海晏,他的名字也好。

他爸妈一定很爱他吧。

我的名字是我出生那天,我妈让我爸取名,他不耐烦地随手指了指田埂旁的小河,说水挺清的,就叫唐河清。我妈也就这么答应了。

直到遇到了李老师,经过她的解读,我才知道一株野草也能开出花。

耳边的声音慢慢变得朦胧。

药力作用下,我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家长按一会儿,别出血。」

最后一瓶点滴打完了。

护士拔完针,对着身旁站着的男人招呼。

周海晏随手拖过一张凳子坐下,粗粝的手指按压上手背的胶布处。

力道不轻不重。

我伸手往回缩了缩,想说我自己来。

一开口,喉咙干涩带着苦意,嗓子哑得像只失音的鸭子。

他按住我的手,从床头桌端过一个纸杯递给我。

「你可歇歇吧,嗓子被炮轰了一样。」

「……」

无法反驳。

我用左手接过。

抿了口,水温正好,甜滋滋的。

是糖水。

我慢慢眨了眨眼,将糖水在嘴里含了会,才咽下去。

房里就我和他,不知道说什么。

我只好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过了一会儿。

男人见时间差不多了,松开手。

「等下带你去拍个片子,检查耳朵。」

我下意识抬眼摇头。

不用。

我存钱罐里的钱,勉强能付得起输液的费用。

至于检查,那太贵了,我支付不起。

嗓子失音说了半天,两人大眼瞪小眼,迷瞪瞪的。

我这才想起来。

于是用手比画,手语唇语并用,就怕他看不懂。

结果他寻思半天,皱眉:

「不是,你搁这演哑剧呢?哑呜哑呜的,看不懂。」

我急了。

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交错搓了搓,指了指我自己,摆摆手,再指向他。

这应该够清楚了吧,我说我没有钱给他。

见他恍然大悟,我松了口气。

他:「你说要把你的心送给我?然后又不想送了?」

我一噎。

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这个理解好离谱哦。

「行了行了,你小子别逗人小孩儿了。」

门被打开,那个熟悉的女声走了进来。

是周海晏的妈妈。

早上匆匆一面,没能看清。

两人的五官其实很像,但是她看起来就很婉约柔和,不像周海晏,凶巴巴的。

她没好气地把周海晏从凳子上挤下去。

逗我的?

我趁机偷偷看向他确认。

男人转开眼,摸了摸鼻梁。

「……」

什么嘛,还真是。

周阿姨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到桌子上,打开。

一股米粥的清香瞬间飘荡在整个屋子。

她探了探我的额头,笑道:

「来,刚退烧,喝点清淡的,等好了咱再吃大鱼大肉。」

我看着面前炖得软烂的白粥。

一边咽了咽口水,一边又面带歉意地摇头。

我没什么能回报给他们的。

我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一天没吃饭怎么行?乖,听话。」

我低着头抠手不说话。

她叹了口气。

转头,一巴掌就拍向周海晏后背。

声音大到我猛地一震。

「都是你小子,人小孩儿肯定又被你吓的。」

「……」

周海晏神情无语又麻木。

「行行行,是我是我。我身上背的锅,都可以用来炒菜了。」

「她不吃粥,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周阿姨努嘴向我示意。

「清清,我揍他了。」

周海晏啧了声。

端起边上的碗。

拿勺子搅了搅,俯身压近。

锋利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违和的乞求。

「祖宗,吃吧,我俩无冤无仇的,再让我挨两下你心里过意得去?」

「……」

我没忍住笑出声。

接过碗,一口一口吃着。

「慢慢吃,不急。」

可能是粥太烫了。

烫得我眼眶灼热。

泪水从脸颊滑落至嘴角,咸溜溜的,我用力想憋着却怎么也憋不住。

我怎么会不懂他们的用心呢。

我家隔壁就这么哄四岁小孩儿吃饭的。

可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就算是小孩儿的时候,我妈也没这么哄过我吃饭。

我爸讨厌女孩,他不让我上桌吃饭,所以我从来都是夹些菜自己到角落里吃。

肉夹了两块,他的筷子就会打到我手上,说我贪嘴自私。

饭盛得满了,他的巴掌就会落在我脸上,说我好吃懒做。

我每次吃饭都是狼吞虎咽,害怕吃得慢了,下一秒碗就会被我爸摔碎而没得吃。

我妈以前还和邻居夸过我,说我从小吃饭就不用人愁,像小猪一样。

她啊,从来都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

怕他们发现,我忙低头,就差把脸埋在粥里。

我以前真的不爱哭的。

男人拽着一包抽纸,要给又不敢给。

吞咽了下,声音紧绷。

「妈,这回应该是你粥熬得不行。」

「……」

8

我把粥喝完的时候,眼泪也终于止住了。

「好喝吗?清清。」周阿姨眼神期待又忐忑。

我展开笑容,重重点头。

她舒了口气。

转头又给了周海晏一重捶。

「死小子,老娘做饭什么时候失手过。」

「……」

周海晏捂着胳膊,眼神幽怨。

我忍不住扬了扬嘴角,意识到这样不好,又很快压了下去。

男人视线意味不明扫过。

「……」

周阿姨去卫生间接了盆水。

回来带着热气的毛巾,柔柔擦过我的脸,在双眼处多敷了会。

「哭成这样,怎么还是只漂亮的小花猫呀。」

我抿了抿唇,耳尖红红的。

她说:「等会儿啊,咱们去做个小检查,医生说你右耳有些发炎,就去拍个片子,不疼的。至于费用,那小子害你住院的,他钱多着呢,他能不掏?他这么大人,做错事不承担责任,我都要替他羞愧而亡。」

周海晏在收拾碗筷,头也不抬:「对对对。」

拍片子很快。

医生看着灰白的影像,语气凝重。

「这小孩的右耳先前受过伤,拖得时间太久,耳膜穿孔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现在又多次受到重力击打,伤上加伤。情况复杂,只能说,吃药把目前的炎症减轻。」

「动手术能治愈吗?」周阿姨眉头紧皱。

「手术成功率很低,不建议。」

似乎是谁也没预料到的结果。

从医院出来后,大家一路沉默。

可我不想他们因为我而不开心。

右耳的听力在慢慢下降,这是我很早就发现的事情。

五岁那年,我爸的一巴掌导致我耳膜穿孔。

我妈带要我去医院,在半路钱被我爸抢去赌博。

他说我没那个娇气命倒是有娇气病,芝麻大点事成天往医院跑。

我妈懦弱,她只会抱着我哭,然后让我吃两颗消炎药。

一开始耳朵是疼的,疼到整夜都睡不着。

总觉得里面涨涨的,还会发烫。

我抱住妈妈说我难受,她拍拍我的背,让我赶快闭眼睡,睡着就没事了。

我试了,但没有用,疼痛反而被放大了一样。

我说,妈妈我还是好疼。

她眼神中没了怜惜,反而多了不耐烦和怀疑。

她说,我赚钱不容易,你能不能别这么娇气不懂事。

可我真的没有撒谎,真的好疼好疼啊。

但没人理会我。

所以我只能忍,忍到把指头咬出血,忍到把虎口处咬青紫。

这种方法是有用的,后来真的不疼了。

因为已经疼痛已经成了习惯。

一个又一个漫长难捱的夜晚,一次又一次提醒着我,我是一个没有人心疼的小孩。

可如今这份迟来的心疼竟然在他们身上看见了。

这份认知几乎让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我长呼几口气,把情绪憋了回去。

脸上挂笑,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其实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啦。而且,一只半的听力真的很酷!」

周阿姨偏过头,眼角一片泅湿。

周海晏从兜里抽出手,捂住我的耳朵,声音低不可闻。

「嗯,确实很酷。」

9

平安巷它太深了,所以站在巷口看和走进去看,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原以为周海晏像他们所说的,是个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所以才会去找他。

可是,真正接触过后,我发现不是那样的。

他是好人,他妈妈也是。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鼓起勇气的孤注一掷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又瘪了回去。

我身体里流着唐世国的血。

生逃不开,死也脱不了,注定要永远磋磨。

回去的路上,周阿姨紧紧牵着我的手,周海晏拎着医生给我开的药,走在我们后面。

温馨得就好像,我们是一家人。

我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这么一直走下去。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等到了小巷,幻想就该结束了,我没有理由再继续待着。

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

我打算把门口的行李拿上,然后回家。

至于回家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想想呼吸就开始困难。

奇怪的是,我在门口来回找了三遍,也没找到我的包。

「不进来,在门口找魂?」

大概因为我耽误了工作,周海晏一到家就开始画稿。

两条长腿一前一后地撑着凳沿。

我小声道:「找一个包,就那种编织袋。」

他竖起笔往上面指,「在南边向阳那间房,我妈给你收起来了。」

「啊?」

还没等我问个明白。

周阿姨从厨房走了出来。

搂过我的肩,「清清呀,汤刚炖上,我给你在楼上收拾了一间房,走,看看合不合心意。」

听懂什么意思后,我连忙摆手。

「不用的,不用的阿姨,我马上就回家了。」

「回去干吗?找打啊?」

周海晏头也不抬。

「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去,别出门又倒了,我周海晏再被人戳脊梁骨,说我连小孩儿都欺负。」

「……」

周阿姨附和,「对对对,先住两天,养养身体。」

我怔然,天上掉了个大馅饼,把我砸得晕乎乎。

半推半就地,就这么上了楼。

房间整齐精致,有独立的衣柜和写字台,床上还铺着崭新的碎花四件套。

一盆珠圆玉润的小多肉在窗台,悠悠地晒着太阳。

或许是氛围太好。

连沙发上的土黄色编织袋,也被衬得明亮起来。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还是太单调了些,时间赶,女孩子的房间应该花些心思,你住进来阿姨慢慢装饰。」

不,已经很好了,好到有些不真实。

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漂亮的房间,记忆里一直都是那个阴暗不见光的杂物室。

或许我该拒绝的,可是莫名舍不得。

晚饭时,周阿姨把最后一道冬瓜玉米排骨汤端上,放在了餐桌中间。

三菜一汤,每一道菜看起来都很清爽。

不是一锅乱炖。

碗和碟,是成套的,白瓷黑边。

没有裂痕和开口。

我曾在书上看到一段话,大意是民以食为天,一个家庭生活氛围和生活态度如何,从饭桌上就可见的清楚。

如今简简单单,却是我所渴望的却又遥不可及的家。

周阿姨让我不要拘谨,爱吃什么夹什么,当成自己家一样。

我默不作声点头。

偷偷克制着吃饭的速度,尽量放到最慢,可是碗里阿姨给我夹的菜还是吃完了。最近的那道香菇蒸鸡块,离我的筷子只有不到三十公分,我却动也不敢动。

菜吃完了,就不能再夹了,否则就是自私没教养。

是不讨人喜欢的。

这是我爸妈从小教给我的道理。

不喜欢我的人有很多,可我不想周阿姨他们也不喜欢我。

我一下接一下刨着碗里仅剩的白米饭,装作一副很忙的模样。不敢停下来,让他们发现我的窘迫和无礼。心里埋怨着自己,刚刚要是再慢一点就好了。

最后,连碗里最后一粒白米饭也吃光了。

我慢慢把筷子搭在碗边。

周阿姨:「清清,你这就吃饱了吗?咋吃这么少,怎么够。」

我点头,「吃饱了的,阿姨。」

「真饱了?」她一脸担忧。

「真的真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作势打了个饱嗝。

感受到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我抬头和周海晏对视上。

他黑眸定定。

「你只要住在这里一天,这里就一天是你的家,你不用拘束。」

我没深思他话里的意思,赶忙点头保证自己真的吃饱了。

然后借口去楼上写作业。

身后,两人对视良久,周阿姨先叹了口气。

10

不出意料。

吃五分饱的结果是,半夜被饿醒。

胃疼到反酸。

我用手在肚子上乱揉,身体侧躺蜷缩成一团。

按照以往的经验,捱过这一阵就好了。

我开始发散大脑,岔开注意力。

今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天。

国庆节放七天假,下下周一才去上学。

可我不想去学校,我害怕那些人,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老师。

身下的被子柔软舒适。

我伸手抚平表面的褶皱,轻嗅。

上面没有烟酒的臭味,也没有潮湿的霉味,是阳光的味道。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

今天周阿姨抱了我,她说见到我第一眼就很喜欢我,觉得我哪哪都可爱。

她说,早上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胆子小,怕鬼。

她还说我和周家有缘,她以前一直想生个女儿,取名为周河清,一儿一女,寓意海晏河清,万象升平。

只是她没那个福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透露着平静的悲伤。

我不敢追问,因为这是一种雪上加霜。

这世间,本就各有各的隐晦和皎洁。

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见我可怜,终于肯施舍我几分同情。

如果是,那想我求求他,能不能多同情我一点。

只要一点就好。

让我在这里多待几天。

就当是做一个短暂的美梦。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木床板嘎吱响。

这栋小楼有些年头了。

胃难受得我实在睡不着,干脆打开床头的小灯,掏出数学试卷。

动笔没几分钟,房门被轻扣三下。

我打开门。

男人斜倚着门框。

「还不睡?」

「我,我马上就睡。」

他目光直直。

立体的轮廓在光线下半明半暗。

在这样的注视下,我似乎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他说:

「我周海晏没养过小孩,但也不至于蠢到把人饿死。」

我的脸唰就红了,感觉火辣辣的。

千方百计的遮掩陡然被拆穿,露出最难堪的那面。

我紧攥着衣角,不知道该怎么找补。

明明以前从没露馅的。

我没有意识到此时我的嘴唇都在颤抖。

我在害怕,害怕他们会因此觉得我虚伪,觉得我不讨人喜欢。

我慢慢垂下眼眸。

好像,我什么也握不住。

下巴被大手捏住,我仰起头,滴滴晶莹顺着眼角滑落,氤湿一片。

干燥的指腹擦过泪痕,男人轻叹。

「怎么又哭了?

「我在楼下蹲你这么久,正常小孩儿早就下去找吃的了,你倒是能忍。

「你跟你爸是没一点像的,一个就怕给人添麻烦,一个就怕不给人添麻烦。

「再说了,保护费我都收了,你还担心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抬眼望他。

可是他昨天明明没要。

像是在向我证明,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摊在掌心。

等我看清后,他又放回兜里。

拉过我的手,一步步走下楼,停在厨房。

灯亮着。

高压锅里的排骨汤还在保温。

他说:「我妈给你留的。」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演技拙劣到这种地步。

可明明十年如一日,我从未被我爸妈拆穿过。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是用眼看,而有些人用心看。

「厨艺有限,排骨汤面行不行?」

我点头如捣蒜。

他让我坐下等着。

因为没开油烟机,白雾四起,他伸手把窗户推开一道缝。

面好得很快。

汤碗盛的,很多,一看就吃不完。

「能吃完吗?」

我说能。

他又问:

「多了还是少了?」

我说正好。

下一秒,就挨了一个脑瓜崩。

不疼,但很响。

他眯起眼再问:「多了还是少了?」

我捂着脑门老实交代,「多了。」

他这才神色舒缓,把我面前的汤碗移开,换上一只不大不小的粉色挂耳碗。

「以后不够吃要说,吃不完也要说。吃多吃少对胃都不好。」

我点头。

亮澄澄的面条上堆着排骨和玉米。

我小口吃着。

他坐在对面大口吃着那份汤碗盛的。

他问:「好吃吗?」

我说:「好吃。」

他笑:「你倒是挺好养。」

安静的厨房满是食物的馨香,晚风穿过窗户吹了进来,胃和心被一寸寸填满。

11

或许是从来没睡得这么安稳过,第二天我破天荒睡到了七点多。

看到墙上的挂钟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我妈走后,家里就剩我和我爸。

无论春夏秋冬,我都被强制五点钟起床,把家务做完,再去上学。但凡多睡一会,叫醒我的就会是拳头和谩骂。

我急忙穿好衣服冲下楼。

到了客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我家。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楼下大门是开着的,有人起床了,但四周静悄悄。

回想了下刚刚出房间时,左边阿姨的房门是关着的,门口的地垫贴着门缝,应该是还没起床。而对面周海晏的房间,门大大咧咧敞着。

那起床的应该是他。

洗漱完,想到昨晚吃完饭,似乎碗还没刷。

我走进厨房,但洗碗池空空如也,干燥得不见一滴水,餐具在柜子里分好类摆着,就连桌面的抹布都被叠得整整齐齐。

又走到阳台看看有没有脏衣服可以洗,结果抬头一看,一家子衣服连同我的都被挂起来晒了。

我不信邪,拿起门口的拖把,结果地面锃亮,比我脸还干净。

整个家,竟毫无用「我」之地。

我:「……」

小混混都这么勤快爱干净的吗?

「起这么早当田螺小孩儿?」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吓得松开手,拖把歪倒在地。

周海晏穿着运动服,从外面走进来。

他把手里买的早餐放桌上,包子、馒头、豆浆、油条都有。

「喜欢哪样吃哪样。」

又走近,将我脚下的拖把放回原位。

然后按着我在餐桌前坐下。

从各种早餐中,拎出格格不入的那袋拇指大的五彩小馒头。

漫不经心道:「这个不管饱,你就吃着玩。我看小孩儿都喜欢这个。」

五彩小馒头,两块钱十个。

家长们最爱拿这个哄小孩。

我小时候很想要,但我妈嫌不划算,即使每天上班上学路上都会经过,也从来没给我买过。

后来我自己能买得起的时候,又过了那个年龄,觉得没有必要了。

小时候的渴望就在眼前,我伸手拿起一个粉色的。

咬了口。

是想象中的味道,淡淡的甜。

我仰头看他,眼睛笑得弯弯。

「谢谢。」

他愣了下,勾勾唇角。

我拿起最可爱的紫色小馒头,递给他。

「很好吃,你也吃。」

他嗤笑,「我又不是小孩儿。」

「不是小孩儿就不能吃五彩小馒头了吗?

「我也不是小孩儿呀。」

他说:「人小鬼大。」

然后就着我的手,一口吞了下去。

还不够他塞牙缝。

吃完饭,我没事可干。

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扎进工作室画稿了。

他让我去看电视,我摇摇头,表示没兴趣。

他让我去写作业,我摆摆手,表示不太想。

他说,那你去把地拖了。

我说,这个可以有。

他说我八成是发烧发傻了。

「闲不下来就陪我一起工作。」

然后就给我一张画板和笔,让我坐在他边上,一块儿画稿。

他一拿起笔就像变了个人。

投入而又专注,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来他画工很好。

我不行,我天生可能缺点艺术天分。

画半天,画了三个火柴人,其中一个还缺胳膊少腿。

他什么也不说,看着我的画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拒绝画画,从我做起。

于是第二天,我就老老实实坐他边上写作业了。

我、周阿姨、周海晏,三个人的作息可以说相交但不重合。

我早睡早起,周阿姨早睡晚起,周海晏晚睡早起。

周阿姨有很严重的失眠,所以每天睡前都要吃安眠药,一般上午九点醒来,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

剩下的时间,她喜欢看书,从《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悲惨世界》到《活着》。几乎所有的书她都会翻翻。偶尔也会看一些谍战片,但是看来看去就那几部轮流。她的共情能力很强,常常沉浸其中,默默流泪。

看累了她就会坐在门口,盯着那棵桂花树发呆。晚上九点,她会准时回房休息。

周海晏是纹身师,他的工作时间很自由,一楼右半部分是他工作的地方。他早上六点会准时起床,承包所有的家务活,然后出去锻炼身体,七点半左右拎着早饭回来。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会不停地画稿,要么就是整理素材。

下午开始到凌晨会有一些客人过来找他纹身。他的技术应该很好,即使五大三粗的壮汉全程发出杀猪的吼叫,但走的时候也会给他竖大拇指,说下次还找他。

当然,不排除晚上加班到很晚,他白天才会多睡会。

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个闲人,他们说小孩不用干家务活,负责无聊就好。我不喜欢玩电子设备,所以我要么写作业,要么就陪周阿姨一起坐在门口发呆,要么就帮周海晏整理工作台。

我记忆力很好,每个工具摆放的位置和顺序只要看他放一遍,我就会记得。

如果硬要说娱乐的话,那可能是欣赏周海晏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掌背很大,但形状修长,骨节分明,尤其是工作时戴着黑色丁腈手套,有种天然的吸引力。

每天吃饭时,他都会问我多了还是少了。

一开始,我还是很难张口说实话,会习惯性撒谎,但让我不敢置信的是,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识破,然后赏我一个脑瓜崩。

就这样一点一点击碎了我的伪装。

他说,你爸妈教的道理全都是狗屁,谁听谁是晚上挨饿睡不着还长不高的蠢蛋。

不当蠢蛋后,我才发现吃饱的感觉真好,就连睡眠都好了不少。

其间,我趁着白天回家过一趟,去拿我的存钱罐。

我爸果然不在家。

邻居说我爸最近走大运了,赢了不少钱,最近天天见不着人影。

哦,那我希望他一直赢钱,这样他就一直想不起来还有个用来撒气的女儿。

12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睡不着了。

不过这次是开心的。

今天周阿姨让我陪她出去逛街,周海晏要跟着,周阿姨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然后,她带我去了一家我从没进去过的女性内衣专卖店。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的内衣可以有那么多种类和颜色,原来青春期的不同阶段要穿不同的内衣,原来内衣空杯是不正常的。

阿姨不厌其烦地带我试了一件又一件,直到挑选出适合我的。

她手把手教我不同内衣怎么正确穿戴,如何反扣肩带。

她说,胸部发育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代表着清清在逐渐成长,抬头挺胸,不要害羞。

她说,如果内衣选得不恰当,很容易造成胸部问题,尤其是副乳。

于是,那天我拥有了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件和第二件少女内衣,是阿姨送给我的。

可能是她太过细致体贴,以至于店员姐姐感叹,她对女儿真上心。

阿姨没有否认,只是把我搂在怀里。

笑着说:「这么乖的闺女,怎么能不疼?」

周阿姨比妈妈,还要像妈妈。

我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感觉自己快被幸福眩晕了。

以后,我也是有漂亮又舒适的内衣的小孩啦!

内衣!

诶呀!

意识到什么,我噌地从床上坐起。

新内衣还在楼下沙发上!阿姨说要手洗过才能穿的。

我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连夜给洗了。

客厅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沙发上的男人半个身子匿在阴影里,细白的烟雾缓缓从劲瘦的指尖蔓延开,他却动也不动,宛如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一具躯壳任由其吞噬。

我顿住脚。

他像是有所感知,将烟按灭。

「饿了?」

我摇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又开口说:

「不是,我来拿个小袋子,里面的衣服忘记洗了。」

「你说那两件小背心?我洗完晾起来了。」

嗯?

我一惊。

余光看向阳台,就见它们在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潮湿湿皱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手洗的。

心里划过莫名其妙的异样感。

他这么勤快干嘛,衬得我像个懒鬼诶。

他拍了拍边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语气不解:「不能手洗?」

我托着腮点头又摇头,「倒也不是,你手劲大,我怕你给我搓坏了。」

他:「……

「那我下次小心点。」

彼时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孩,而我也没有和男性过多的接触经验,他当我是妹妹,我看他是哥哥,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快到十二点了,他催我回房间睡觉。

我不肯。

因为从小家庭原因,为了少挨打,我习惯性地看我爸脸色行事,久而久之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

周海晏他现在很不好。

他近乎于一个绝望的囚徒,在等待着、守望着什么。

让我觉得,此时此刻,我应该在他身旁。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晚,我都庆幸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时钟指到十二点。

楼上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阿姨下楼了。

但她好像没注意到我们,直直地穿过客厅,一直走到院子里,停在那棵桂花树下。

我以为是梦游,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她。

夜色沉沉,风吹过树叶带动枝梢的风铃,清脆的碰壁声被寂寥无限放大,一下又一下。

那道纤细的身影转动,回首举步,踩着铃音起舞,每一个动作都用尽了全力。

仿佛所有的生命和期望在燃烧,而她自己甘做扑火的飞蛾,以极其悲怆的姿态葬身这片火海。

冷风戚戚,万籁俱寂,我和周海晏坐在门口,默默做这场生命之舞的观众。

一舞尽,她身体后仰,像是要交托给另一个人。

然而,伴随过度的希望而来的是极度的失望和绝望。

身后什么也没有,她狼狈地跌倒在地,双手疯狂捶打着地面,泪如雨下。

「为什么,你从不回来看我一次。我是怕鬼,可是我不怕你啊。

「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我想上前拦着她,身旁一只大手拉住了我。

声音低哑疲倦:「你去,她就不会醒了。」

苦难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人,而每个人却以不同的方式渡过苦难的河流,有人沉溺其中长眠不醒,有人背上行囊踽踽独行。

释怀是人一生的必经之路。

那晚,直到阿姨哭到脱力,周海晏才上前把她背回房间。

我拿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擦过阿姨的脸、手,把上面的泪痕和泥灰擦去,但我知道她心上的伤痕我擦不掉。

阿姨睡着后,周海晏又坐回了沙发,我安静守在他旁边。

灯光下,男人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眶发红。

好一会儿,他问:

「怕不怕?」

我说:「不怕。」

传说,树上挂风铃,风吹铃响,逝去之人会循声归家。

我妈刚走时,我每天晚上都会在门口挂一串风铃。

但是整整两年,我都没有梦见过她一次。

反而是我爸,把风铃摔碎一地,警告我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害得他心神不宁,每晚做噩梦。

所以怕什么呢?

你所惧怕的,是别人日思夜想都难以见到的。

我不怕,但是我难过。

我难过他们明明自顾不暇,却还是尽力给我温暖。

我难过这个世界总是千疮百孔的同时,却仍有人在缝缝补补。

我难过我们好像被不同的苦难衔在了嘴里,在同一个人世间,跌跌撞撞。

周海晏他心里太苦了,苦到我只是坐在他身边,就能沉浸在他难以言说的苦楚与孤独之中,仿佛站在生与死的界限处,但同时又被两者抛弃。

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13

第二天周阿姨清醒过来,她记得前一晚的事。

面带歉疚地让我不要害怕,她说她不会伤到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安齐当年小心翼翼的模样。

我鼻子一酸,可是在我心里安齐不是傻子,周阿姨也不是疯婆子,他们只是在经历旁人理解不了的痛苦。

我说,阿姨你跳的舞真好看,你能教教我吗?

她一瞬间红了眼眶,然后擦了擦眼角,点头说好。

于是那棵桂花树下的身影从此一大一小,不再形单影只。

只是上帝既没有给我打开绘画天赋的窗,也没有给我推开舞蹈天赋的门。

我怎么也学不会,阿姨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能跳得像模像样。

她说,当年她就是和周海晏爸爸凭借这支舞认识的,他最喜欢看她跳舞。

因为她喜欢桂花,所以他生前最爱桂花树。

如今死后倒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语气平静。

有着与悲观相对称的乐观,一个在白天释放,而一个被锁在黑夜里。

……

这个小镇发生什么事情,几乎是瞒不住的。

流言蜚语,人言可畏。

于是阿姨去菜市场买菜时,我硬要跟着去。

小镇有两个菜市场,我家在镇西头,去的都是西市场,而周家在镇东头,去的是东市场。

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我几乎没来过东市场。

东市比西市大,人也嘈杂。

入口处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前停着一辆单杠自行车,车两边都挂着大布袋,车头处系着掉了漆的喇叭:

「收头发,收长头发,剪长辫子,高价回收,头发可以卖。」

他看见我眼睛一亮,拽着我的胳膊就问:

「小姑娘,头发卖不卖?」

我妈说长头发会吸收营养,所以从小我都是妈妈牌狗啃短发,像个假小子。

可我其实是喜欢长发的,所以我妈去世之后,我就不剪了。

四年下来,个子没长多少,但头发很长,到腰那。

他猝不及防一拉,吓了我一跳。

阿姨下意识挡在我面前。

朝他摆摆手,「我闺女头发不卖。」

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中年男人急忙拦下,「哎哎哎,高价收!二百行不行?

「三百!三百总行了吧?」

阿姨想也不想,皱眉:「多少我们都不会卖的,好好的小姑娘你别打人主意。」

「已经够高了!你在别处没这个价!」

不知不觉周围聚了一圈人,都在看热闹。

「呦,这不是巷子里的疯寡妇吗?什么时候多了个闺女?」

「她男人死得早,怕不是耐不住寂寞了哈哈哈哈。」

「听说她男人早就不要她了,指不定外面小三小四。」

「边上那丫头看着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唐老痞子闺女,她妈想不开自杀的那个?」

「诶你别说,还真是。」

「东西两头最可怜的两个聚一块去喽。」

「三百还嫌少,见好就收吧!贪心不好哦!」

「前个晚啊,我又听见这疯婆子发神经了嘞,你们谁个听见了哦?」

「嘘,别说了你们,小心那个小混混。」

起初是一只狗在叫,后来是两只,再后来是一群狗在叫,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叫。

一群好事者像堵密不透风的围墙,他们张牙舞爪,明明素不相识,但污蔑诋毁的话张口就来,三言两语轻易定义了一个人。

周阿姨双唇紧抿,牵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一瞬间,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着,愤怒从胸腔窜到喉咙眼。

说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扯上阿姨。

她已经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平白的恶意。

我攥紧了拳头,一个个扫过他们丑恶的嘴脸,挣开阿姨的手冲上去,用尽全力将他们撞开。

「滚啊!滚!都滚!一群杂种!畜生!小瘪三!

「你们会烂嘴烂屁股!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连狗都不如!」

我没骂过人,根本不知道怎么骂,脑海中能搜罗来的词汇都是照搬我爸骂我的话。

但他们嘴里骂得比我还脏。

一想到阿姨之前一个人孤立无援面对他们。

我心里憋着的气就更旺。

人都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但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冲向四周,够到谁撕谁,一边尖叫一边骂,他们怎么骂我,我就一个字不差怎么骂回去。

混乱中,我的头发被人扯下一缕,脸也被抓得火辣辣。

阿姨为了护着我,外套被人扯坏了,胳膊也被掐了好几次。

他们骂我是小疯子。

我就疯给他们看。

逮到人就吐口水,唾沫星子乱飞,一时间,大家骂骂咧咧又不敢上前。

脑海中闪过周海晏那晚揍我爸的场景。

动作比脑子更快。

快到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在模仿。

我对着他们狠狠 tui 了一口,表情凶狠,「再敢对我妈说话不干不净,你们的舌头就别要了,我咬死你们!」

人都是慕强的,而慕强的第一步从模仿开始。

我一路上气势汹汹。

到了巷口,才脚下一软。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也是第一次这么大胆。

阿姨眼疾手快接住我。

嘴唇白得像柳叶微微颤抖。

「疼不疼啊,清清,是阿姨没用。」

「这点小伤压根没感觉,我皮厚抗揍。」我站稳,拍拍胸口,「阿姨,以后我保护你!」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那天回去,周海晏看到我们一身狼狈,脸色骤沉。

问了阿姨她也不讲。

我气不过,一五一十把他们欺负阿姨的事交代清楚。

他听了二话不说,拎着木棍就往外走。

「周海晏你回来!不准动手!」周阿姨厉声道。

他额头青筋暴起,转身怒道:

「每次都这样!

「那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被人欺负吗?」

她缓缓闭上眼,声泪俱下。

「算妈妈求你行不行?你安稳点。」

无声的对峙中,男人最终败下阵。

几乎没有孩子能拒绝妈妈哭着提出的恳求。

我不能,周海晏也不能。

阿姨回房间后,周海晏就坐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那棵桂花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我挨着他坐下。

在他耳边小声道:

「周海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欺负阿姨的人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怕他不信,我扒着手指头挨个数给他听:「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短头发龅牙,长得像大蒜,她先骂的。穿粉衣服长头发单眼皮,手里牵着没葱高的小男孩,她趁机掐了阿姨好多下!还有个五十岁左右地中海大妈,嗓门大到像放炮,她骂得最脏!!」

「还有 ……」

「还有 ……」

「最后,有个长头发塌鼻梁脸画得像唱戏的,是她抓的我,还扯了我头发!」

不知道哪里戳中他笑点,他侧过脸,忍俊不禁。

「没看出来,还是个记仇的。」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上面赫然是三道指甲的抓痕。

「疼不疼?」

我本来想说不疼,话到嘴边改成实话,「疼,疼死了。还有我头发都被她们薅秃了!」

周海晏伸手揽过我坐在腿上,然后把我的手放到他头顶,「那我让你薅回来。」

手下的触感软软的,我边摸边摇头:

「冤有头债有主,我要薅那个唱戏的。」

他说:「好。」

……

不知道周海晏私底下做了什么,我和阿姨再去市场买菜时,遇到的人都客客气气的,再没敢当面嚼舌根,至于背后有没有,那另当别论。

后来问了才知道,他出去转了两圈,但凡家里有点破事的,都被他抖了出来。

骂别人不守妇道的,自己出了轨,被丈夫捉奸。骂别人没人要的,自己丈夫天天不归家,在外面养到小五小六。骂别人男人出轨的,因为丈夫在外面找鸡,自己反倒得了艾滋病。

他拿着录好的大喇叭,走街串巷,循环播放。

他说,要是这个镇上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些破事,都是他的失职。

总之,因果报应全轮她们自己身上了,现在个个自顾不暇。

如果要做比喻,我总觉得阿姨就是一棵不高也不壮的树,见证过岁月的留痕,体会过悲欢离合,有着可以包罗万象的从容气度,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树根深藏,盘踞交错,风吹不倒。

而周海晏则是被一根结实的树藤束缚住的野狼,他暂时收起了利爪和獠牙,身上的血性日渐被树的温柔敦厚所覆盖,但也只是覆盖,那股隐隐用不完的劲依稀可见。

14

痛苦的日子漫长难熬,而幸福的却眨眼即逝。

越接近开学,我就越惶惶不安。

住在这里是幸福的。

可这个幸福是我偷来的,身体现在好得不能再好。

上学就像一个终结的信号,即将打破这些天临时建立得不算牢固的舒适圈。

我急切地想用些什么去加深自己和这个家之间的羁绊。

思来想去,于是我早上五点就起床,偷偷摸摸把家务给做了。

等到周海晏下楼时,我正好把早饭端上桌。

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我。

「你把我的活干了,我干什么?」

我指着面前的蛋炒饭,笑眯眯:

「你吃早饭。」

他啧了声,拉开凳子坐下。

刨了两口,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抬头语气试探:「你觉得好吃吗?」

我低头看了眼已经吃了一半的蛋炒饭,不明所以。

「好吃啊。」

我不挑食,在我眼里饭只要是熟的,怎么做都好吃。

对面拿筷子的手抖了抖,问道:「你认真的?」

「真的好吃啊,我还是我们家做饭最好吃的那个。」

我妈做饭一锅乱炖,我爸不会做饭。

可以说,我在我们家是厨艺最好的。

甚至我爸醉酒骂我的时候,什么都骂遍了,也没骂我做饭不好吃。

他倒吸一口凉气,「那你们的味觉应该是一起离家出走了。

「说它好吃吧有点对不起自己,说它不好吃吧又有点伤人的自信心。这么说吧,你这厨艺适合用在饥荒年代。」

「啊?」

他意味深长:「有利于抑制食欲。」

「……」

如果说周海晏的话还算委婉,那阿姨就是单刀直入。

她尝了口,眉头紧皱:

「儿啊,你这蛋炒饭做得不行,下次别做了。」

周海晏不吭声。

我默默插嘴:「其实,也还好吧,我觉得蛮好吃的。」

她:「清清啊,你不用替他找补,这明显色香味全弃权,猪吃了一口都能窜十里地。」

「……」

我摸了摸鼻子。

我爸最喜欢吃我做的蛋炒饭,而且吃了从来不窜,怪不得他连猪都不如。

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厨艺确实不行。

我只好放弃做饭这条路。

于是,下午陪阿姨第 n 刷某部谍战片。

在她为主角揪心紧张时,我凭借她之前跟我吐槽过的记忆安慰她,「没事,等会有人救他。」

在她看到反派得逞而义愤填膺时,我拍了拍肩膀补刀:「没事,下一集他就死了。」

她:「……」

眼看我再多说一句,阿姨就要抹眼泪了,我连忙转移阵地。

工作室里。

周海晏画稿我递笔,渴了我倒水,累了我捶背。

在我第十次往他杯子里加水时,他一把按住我的手。

「真喝不下了。」

放下水壶,我转头拿起毛巾擦桌面。

「漆面都快擦秃噜皮了。」

他把我抱到一旁的榻榻米上,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

拍了拍我的脑袋:

「听话,睡觉。」

……

晚上吃饭时。

阿姨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要去上学了。

我耷拢着脑袋,点点头。

周海晏问:「要送你去学校吗?」

我强忍着鼻间的酸涩,慢吞吞道:「不……不用,学校很近。」

真到了分别的时刻,我才发现有多舍不得。

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一个可以心安理得留下来的理由。

过了好一会儿,阿姨轻声道:

「那清清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呢?」

我抽了抽鼻涕,低头扒饭。

母子俩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周海晏幽幽道:「人小孩儿总不能上个学就不回家了吧?」

阿姨听到叹了口气,

「唉,那就没人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跳舞、逛菜场了,可怜哦。」

「哎,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去哪里能再找一个又乖又聪明,每次把工具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助手,可怜哦。」

听到这,我噌地把左手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囫囵咽下嘴里的饭。

「我,我愿意!」

我都愿意做的。

或许是情绪没控制好,鼻孔冒出了个泡泡,我吸了口气,泡泡反而更大了。

周海晏一边强忍笑意,一边拿纸给我擦。

「你就是吃得太少,想得太多,别惦记着走不走,安心住,周家养个小孩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阿姨说我从住进来那天,她就没想过再让我走。

我呆呆地听着耳边的每一字每一句。

那天,我被前所未有的善意深深袭击了,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

15

有人说,生活的真谛就是:给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

那对我,可能就是给个甜枣,再给个巴掌。

晚上睡觉前,我还在想见到李老师该怎么跟她道歉,再面对她们的校园暴力我该以什么姿态保护自己。

第二天上学时,却得知李老师已经辞职的消息。

听说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但是胎象不稳,所以她丈夫强行带她回家养胎了。

新来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女教师,温柔但没有威慑力。

于是放学后,我被堵在教室里。

她们气势汹汹地将扫帚扔了过来。

沾满污垢的那头,擦过我的脚滚了一圈,小白鞋顿时黑了块。

「扫不完就别回去了,正好陪我们去厕所里玩玩。」

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

这群人游离于成熟和幼稚之间,喜欢从标新立异中寻找存在感和成就感,同时又欺软怕硬。

私下里常常讨论要认谁谁谁做大哥,不久前还说巷子里的那个小混混最厉害也最难搞,去店里让他给她们纹身都没成功。

我拿纸把脚尖的污迹一点点擦干净。

这是阿姨刚给我买的新鞋子。

「喂!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为首的高个子女生脸色不耐烦。

我抬眸,语气镇定:

「听见了,但我不扫。」

她伸手就要过来扇我。

我躲也不躲。

「扇,用力扇。

「周海晏是我哥,你们今天只要不把我打死,明天就等着被他打死吧。」

她闻言动作一顿,下意识和周围人眼神对视,有些犹豫。

这个场景我在心里演练了很多次。

「怎么?不信?

「你们要是不信,要么就跟我回去看看,要么就等明天家长会。

「最好跟我回去,到时候门一关,让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把狗仗人势演了个淋漓尽致,导致她们一时间不敢不信。

直到我大大方方地走出教室、走出学校都没人追上来。

我猛松一口气。

但口头上的话,远不及本人出面的效果。

回去后我就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周海晏明天冒充我哥给我开家长会。

晚上,周阿姨休息了,周海晏在给人纹身。

我坐在他旁边献殷勤,撵也撵不走。

热了扇风,冷了盖被,渴了倒水,酸了捏肩,累了捶背。

需要用什么工具,下一秒我就消完毒递到他手边。

时不时再夸一句:审美真好,技术真不错。

来纹身的顾客调侃周海晏,在哪找了个这么贴心的小助理。

他低头打雾,手上动作平稳,一本正经道:「天上掉下来的。」

客人被逗得乐不可支,连痛感都忽略了几分。

打雾时间长,在机器小声的嗡嗡里,我不知不觉趴桌上睡着了。

再醒来是在榻榻米上,此时周海晏的工作正好收尾。

客人走后,他脱下手套,直切主题:

「有什么事说吧。」

「啊?这么明显的吗?」我搓了搓脸。

他没说话,但眼里明晃晃写着「你藏不住事儿」。

我支支吾吾道:「就是,明天有个家长会,你可不可以去参加?」

怕他不答应,末尾我又喊了句「哥哥」。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唏嘘道:

「得,有事就知道喊哥哥了,无事周海晏叫得倒欢。」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叫阿姨很顺口,但叫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怪怪的,尤其是我说话带口音,听起来总觉得和母鸡下蛋时咯咯哒差不多。

我只好硬着头皮又喊了几句哥哥。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肉眼可见,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

「行了,我去。」

我松了口气,忙不迭道:

「哥哥,那你明天穿露点的,能把大花臂露出来。」

到时候加上他那张凶巴巴的脸,更让她们害怕。

他顿了下,紧盯着我。

「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说实话。」

心底轻颤,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承认,又跟他坦白今天借他吓唬人的事。

「看着傻,关键时候人还挺机灵。」

他点头道:「行,这事我知道了,你安心上学。」

见他没生气,我得寸进尺:

「哥哥,那你明天一定要露出大花臂吓死她们。」

他满头雾水,「我哪来的大花臂?」

说来奇怪。

虽然周海晏是纹身师,但他身上一个纹身都没有。

不过没关系,我早有准备。

我双眼发亮,下一秒从兜里掏出五毛钱一沓的纹身贴铺在桌上。

「哥哥,你喜欢青龙还是白虎?」

「……」

16

第二天,其他家长到得差不多了,还没看到周海晏的影子。

我忍不住猜他是不是临时反悔了。

在我第三十次望向窗外时,视线里终于出现熟悉的身影。

男人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脸上戴着副墨镜,脚下踩着马丁靴,跨着修长有力的双腿大步走来,整个人利落不羁,像是港片里的黑道大佬。

他在我旁边坐下后,原本吵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不少。

我拍了拍胸口,小声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面无表情:「差点,门口保安巴拉半天才放我进来。」

然后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一件纯黑短袖。

露出两条花臂,左青龙,右白虎。

以高个子女生为首的那群人,一直在暗中窥望,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效果显著,我偷偷给周海晏竖了个大拇指。

中途休息时,班上有男生盯着周海晏的花臂小声讨论。

「我怎么觉得他这个纹身反光?」

「该不会是假的吧?」

我闻言身体一僵。

身旁的人靠在椅背上,单手挑下墨镜,目露鄙夷。

「某些人懂个屁,一群土鳖,这是目前最新型的纹身技术。」

「……」

「……」

我挺直腰杆,跟着附和:「就是!他们懂个屁!一群土鳖!」

身后一群小男生,面红耳赤,互相责怪。

「我就说不是纹身贴,你非说是。」

「放屁,我第一眼就觉得不是,是你非不信。」

前脚家长们才被老师叫出去,讨论月考成绩。

后脚我的位置上就挤满了人,平时不熟的都凑了过来,似乎忘了以前欺负过我的事。

她们七嘴八舌。

「你哥哥好帅啊!」

我:「他很凶。」

「你哥哥好高!」

我:「他打架很厉害。」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哥哥?」

我:「他混黑帮,整天枪林弹雨,前阵子刚灭了一个黑虎派,这才闲下来。」

「……」

我:「他这个人脾气阴晴不定,最看不惯别人搞小团体、聚众欺凌,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

叛逆期的初中生,听风就是雨,再加上周海晏足够唬人的外貌,神秘不明的来历,说什么信什么。

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眼神闪烁。

我越吹越上瘾的时候。

周海晏回来了,他单手插兜,站在我身后。

我眼珠子一转,一把按住他的手,惊恐大喊:「哥哥,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有事好商量,别开枪。」

一窝蜂地,面前的人散了个干净。

他:「……」

威名一炮打响,加上周海晏不知道找她们家长说了什么,再看到我她们都绕着走。

开心得我饭都多吃了一碗。

然而开心早了。

晚上,周海晏指着我 17 分的数学试卷,语气幽幽:

「没看出来,还是个小显眼包。」

我顿时脸爆红。

上个月考数学时,她们一直踹我板凳,让我给答案。一气之下,我干脆就写了五分钟,后面都在发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成绩好,沉默寡言,又无依无靠,只会让我现在的处境更惨,所以我一直让自己保持普通,降低存在感。

周海晏稿子也不画了,端了个小板凳坐我边上,拿起试卷就要教我数学。

我原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但是越听越震惊,他把复杂的题目讲得通俗易懂,举一反三信手拈来。

我错愕,现在小混混门槛这么高?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明显,他给了我一个脑瓜崩。

「看什么看?以我的学历教你绰绰有余。」

我迷茫道:「可你长得不像是会学习的样子。」

他意味深长:「我看你长得挺像会学习的。」

我:「……」

于是,每天晚上他都会抽时间辅导我数学。

我学习还行,但恰巧所有科目中这门最薄弱。

就没有拒绝。

直到第二次月考,我从年级第五百名上升到年级第三名。

他看到成绩单,笑骂道:「还真挺会学习,逗你哥玩呢是吧?」

我眨着眼睛,双手合十:「没有没有,都是哥哥你教得好!」

17

有些人他们挣脱不了自己的枷锁,却能做别人的解放者。

周阿姨是这样,周海晏也是这样。

他们告诉我,十四岁的我还是个孩子,需要的不是强大而是安全和保护。

于是,我不用再起早贪黑地拎着蛇皮袋到处捡垃圾,我可以像别人一样早上睡到六点半再吃一顿饱饱的早餐,而不是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于是,我不用再遭受半夜里突如其来的殴打,我可以像别人一样带着晚安睡个好觉,而不是整晚担惊受怕地用桌子抵着杂物间的门。

于是,我不用再用头发挡住脸遮遮掩掩地上学,我可以像别人一样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路哼着歌蹦蹦跳跳,而不是畏畏缩缩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拖进厕所。

于是,我不用再期待最后一节课能有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可以像别人一样早早收拾好书包,就等老师一声令下,立马冲出教室如同期待归林的幼鸟,因为我知道,这次终于有一盏灯为我而亮着。

我从没期盼过自己能优于别人,我只求能做个正常的普通的人。

但他们告诉我,你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你可以去争去抢去努力。

他们说,唐河清你不要怕,只要你回头,身后就是家。

我所缺失的,他们都会一一给我补上。

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也没有听到过一句生日快乐,更不知道自己生日具体是哪天,身份证上的日期是随便报的。妈妈也没有告诉我真正的日期,她说她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是 1999 年出生。

那天,阿姨给我包了十四个红包,周海晏带我去了十四家游乐园,他们亲手给我做了一个大大的蛋糕,上面插着十四根蜡烛。

周海晏把第一抹奶油点在我额头,说要把他来年的好运都送给我。

闭眼许愿的那刻,我听到了耳边的第十四遍生日快乐。

他们说,之前的十四年就此翻篇了,从第十五年起是一个新的开始,只要我愿意,以后的任意一天都可以是我的生日。

河清海晏。

老人说,有缘的两个人,名字是可以连起来的。

十四岁的唐河清怕缘分不够深,于是把生日定在了和周海晏同一天:

——六月二十六日。

后来我们年年都一起过生日。

阿姨笑得合不拢嘴,说没想到她人到中年还能儿女双全。

18

上帝经常会让人一无所有,在深陷无望时给她点甜头,又在她沉迷其中时收回。

在我以为一切向好时,我爸带着一身债回来了。

这两个月,他拿着赢来的钱出去挥霍,见识了繁华便更不甘于现状,忘记了曾经输到家里揭不开锅的教训,只记得唯一一次赢到钱的甜头,觉得自己是龙困浅滩,不想着脚踏实地赚钱,反做着靠赌博一夜间飞黄腾达的白日梦。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回以凝视。

没有人能靠赌博暴富,至少我爸不能。

他在本就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再次输到倾家荡产,甚至把家里唯一的老房子卖了,也没填上欠的那个窟窿。

借无可借,卖无可卖,赖无可赖,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

知道我住在周家,他不敢直接上门,就堵在我上下学的路上。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

「你现在长本事了,谁的大腿都能抱上,但凡你妈有你这么识相,现在日子不要有多好。」

目光算计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听说周家那小子和疯婆子都疼你,那你替老子问他们要二十万,就当作是上次我被打的补偿。」

他一靠近,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我掐着手心,强装镇定:「二十万,你觉得自己配吗?我反正没那个本事。」

他暴怒,甩手就是一耳光,即使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没能躲掉。

熟悉的右耳,熟悉的嗡嗡声。

他恶狠狠命令我明天就把钱弄给他,不然他就弄死我。

看着他那副穷途末路的模样,我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恐惧的情绪到达顶峰之后触底反弹,怕到一定程度反而不怕了。

一旦弱者跳出恐惧的牢笼,从受害者的视角转为旁观者,就会发现原来施暴者也不过如此,本质上两者是一样的,只不过后者善于用武力去掩饰自己的无能和懦弱。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打死,可是他并不敢,他只是在借着人对死亡的恐惧而为自己造势。

我平静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可以选择现在就弄死我,不用等明天。当然,弄死我之后,你下辈子就在牢里度过吧。」

我爸发现自己惯用的暴力策略被看穿,从而失去原有的作用,于是他开始在精神上打感情牌。

五大三粗的男人,满眼泪花扮可怜,就差给我跪下。

「清清,爸爸刚刚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太生气了。你帮帮爸爸好不好?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你难道舍得眼睁睁看着我被逼到死路吗?你妈妈在天之灵也不会忍心的啊。」

自私自利、贪生怕死、花言巧语、假话连篇、忘恩负义、善于心计等等等等,所有的负面形容小人的词汇都可以用来描述他。

我心里半点触动都没有,「那你直接去陪我妈好了,她一个人多孤单寂寞。」

赌徒是没有底线的。

见我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开始耍无赖。

他三番五次到学校找我,让我没法好好学习。

他到菜市场门口堵阿姨,污蔑我在周家被虐待。

他甚至到小巷入口赖着,散播谣言来搅黄生意。

可事实上,无论他怎么闹,都不会有人捧着二十万递给他。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赌徒的胃口是填不满的,一旦让他们从中尝到甜头,就会成为对鲜血上瘾的吸血鬼,陷入永无止境的纠缠。

直到我爸再次酒后发疯,嘴里不干不净。

他说我住在周家沾上了疯寡妇的霉运,给他二十万,以后他就当没这个女儿。

他骂周家都是短命鬼,叔叔是、阿姨是、周海晏是,我也是。

他说短命鬼有钱赚没命花,不如把钱都给他。

他说叔叔英年早逝八成是他自己活该,指不定死后在地狱受折磨。

每一字一句,如同裹上盐的刀片,将尚未愈合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剖开。

阿姨被气到晕厥。

周海晏额头青筋暴起,发狠把他按在地上往死里揍了一顿。

19

所以小付警官找上门时,我下意识以为是他来抓人的。

晚上十一点,阿姨已经休息了,周海晏还在工作室设计稿子。

我仗着第二天是周六,不肯去睡觉,硬赖着陪他。

想到他晚上没吃多少,我打算施展下练了许久的厨艺,给他做个夜宵。

这时,纹身店走进一个年轻男人,长着一张眼熟的娃娃脸。

是镇上新来的警官,付远。

有几次我报警,是他处理的。

他问我,「周海晏现在人在不在家?」

我心里一惊,紧张得很,还以为是因为周海晏打了我爸,所以他要来抓他。

于是我摇头:「他出门还没回来。」

结果话音刚落,周海晏就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迎面撞了个正着。

两人沉默对视,气氛一度怪异非常。

时间过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下一秒要打起来的时候,小付警官倏然红了眼。

恶狠狠道:

「周海晏,你他妈让我好找!」

男人稍怔,语气友好却疏离,仿佛只是不熟的普通朋友重逢。

「付远,好久不见。」

对面的人冷笑,下一秒就像被点燃的炮仗,破口大骂:

「我好久不见你大爷的,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感情现在当老板了,就不认识以前的兄弟了?」

「我告诉你,你他妈再想甩掉我除非我死!」说着,他的眼泪就像拉开了闸门。

「……」

周海晏揉了揉太阳穴。

无奈又嫌弃地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扔给他一包抽纸。

「自己擦去。」

小付警官手一甩,当即把抽纸又扔他怀里。

说话断断续续,但又阴阳怪气:「出门没带钱,我他妈不敢用,毕竟我们又不熟。」

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哪敢坐,我只配站着,毕竟我们又不熟。」

周海晏皱起眉头,厉声道:「付远!」

「到!班长。」

「好好说话。」

「好,好的。」

……

不知不觉中,那股时间带来的距离感逐渐殆尽,萦绕在他们周身的是熟络的默契。

知道小付警官不是来抓周海晏的,我放下心来,把客厅腾给他们,打算去厨房做饭。

「哥哥,番茄牛腩行吗?我最近跟阿姨学的。」

周海晏还没说话,小付警官抹了把脸,急忙道:

「可以可以,妹妹,多做点,我也爱吃。」

下一秒就挨了个胳膊肘。

周海晏侧头瞥他:「是你妹妹吗你就喊?」

后者理直气壮:「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咱俩哪用分那么清。」

直到我进了厨房,还能听到他的叫唤。

「妹妹!记得多放辣!」

厨房紧挨着客厅,晚上周围安静,小付警官又是个大嗓门,两人的谈话声我这个四分之一聋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弄的妹妹?」

「人叫唐河清,别一口一个妹妹妹妹的。」

「卧槽?唐世国那老畜生的闺女?变化这么大一眼没认出来。几个月前看她还瘦巴巴的,见谁都垮着脸,不爱讲话。」

……

「我知道她爸畜生,没想到这么畜生啊,这纯粹见不得人过得好?二十万他也真敢开口。对这种无赖的赌鬼,除非把他打死,要么就把他关进牢房,不然唐妹妹成年前还有一段日子的罪受。

「打死不可能,进监狱更难。尤其是唐妹妹这种未成年人家暴问题,法律还不是很完善,至少到轻伤二级才能判刑,否则都是轻拿轻放。等真正到了轻伤二级,就是医院跟阎王抢人,早迟了。」

另一个人没说话,只听到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

轻伤二级。

原来家暴可以判刑,而不是只一味地拘留。

以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过,他们都让我忍忍就算了。

甚至后来报警都成了走流程,连拘留都不拘留了,只是口头教育。

只有新来的小付警官,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

我盯着锅底逐渐冒泡的油,拿佐料的手慢慢握紧。

再回神时,锅里已经倒了半袋干辣椒。

随着油温的升高,辣椒的香味被煸炒得淋漓尽致,浓郁到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连忙冲进来,以为失火了。

结果,三个人在厨房里差点没被呛死。

小付警官惊叫:「卧槽,妹妹实在人,辣得我感觉我的眼睛要被挖掉了。」

周海晏一边拿湿毛巾给我敷眼,一边踹他。

「去开窗,都他妈怪你多事要吃辣。」

「……」

那天以后,小付警官经常晚上过来找哥哥叙旧。

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前者在讲,后者在听。

但两个人的关系显然很好。

20

我爸的话,给阿姨带来的伤害很大。

她醒后每天看着桂花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知道她不能再经受过多的刺激了。

哥哥要多养我一个人,负担很重,纹身店是他支撑这个家的经济来源,他的生意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搅黄。

而我爸已经赖上周家了。

可无论掏不掏钱给他,都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这样无止境地耗下去。

我享受着他们给的幸福,却要他们承受我带来的麻烦,世上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农夫与蛇的故事可以在任何人身上上演,但绝对不能是我。

【我国目前还没有一部家庭暴力专门立法,家庭暴力尤其是未成年人家庭暴力问题尚未受到立法重视。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家暴致人轻伤的,涉嫌故意伤害罪,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我在学校机房查到的信息。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有这条路。

我没想瞒着他们,只是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属于十四岁的唐河清的甘地运动,以非暴力抵抗的方式,挑战、脱离长达十四年的父权精神下的殖民统治。

所以我故意惹怒唐世国,把自己送上门。

等到周海晏和小付警官赶到的时候,我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意识模糊,几近昏厥。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全身痛到说不出话。

看着满身的绷带,和手腕处的石膏。

我以为我成功了。

然而,生活中如愿以偿的少之又少,事与愿违才是生命的常态。

伤情鉴定报告显示:「患者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右手手腕骨折,头皮多处擦伤,额头被酒瓶砸伤缝合五针。」

这仅属于轻微伤,而不是轻伤。

实际执行中,轻伤二级的鉴定标准很高,而我远远没有达到。

小付警官说,我爸被抓起来了,但由于是轻微伤只能追究他的行政责任,而非刑事责任。也就是说他被拘留十天,交五百块罚款,保证以后不再犯,再给我掏点医药费,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是我把一切事情想象得太过美好。

因为我的天真和愚蠢,周海晏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病房里。

从他进门,到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凝视着我,足足过去有半小时。

这半小时里,他一言不发。

我自知理亏,垂着眼不敢抬起来。

冷不丁地,他开口问道:

「从昨天到现在,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

我想点头,但脑袋上裹着纱布,很疼。

转而轻声道:「错了。」

他问:「错哪了?」

我不说话。

他加重音量,「看着我,错哪了?」

男人眼底是一夜未眠的红血丝,下巴也生出了青匝匝的须茬。

内心的酸涩与歉疚快将我淹没。

「对不起,错在我冲动给你们添麻烦了,害得你们担心,还白花了很多医药费。」

他寒笑一声,眼神冷得像是一把凌迟的刀。

「唐河清,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但凡我晚到一步,你现在还能躺在这里吗?你以为自己厉害到了能精准把控人性的地步?你爸疯起来有没有底线你不知道吗?

「你做这个决定前有问过我吗?有考虑到后果吗?」

男人眼底泛红,质问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抖。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翻滚,汹涌到喉咙处,堵到说不出话。

他顿了顿,平静中带着自嘲: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哥哥,也没有把这里当作家。」

一瞬间。

心像是被人用力扯空了一块,慌张又害怕的情绪如同一把刀,将我割得四分五裂。

眼泪汹涌地滑落,我语无伦次地摇头解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是真的把他们当作家人看待的。

只是他们对我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他们,我也想做点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又落下。

良久。

声音很轻:「下次别这样了。」

然后转身,走出病房。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委屈的、难过的、无奈的,如潮水向我涌来,它们将我捆住,箍得我全身发痛。

生活没有墙,我却被困在无形的墙里。

对我好的人太少了,我从小生活的环境缺乏温度、缺乏善意。

所以突然有一天,当善意无条件降临时,我渴望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报,我天生就不具备坦然接受的能力,我的内心永远藏着自卑和怯懦的种子。

意识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的这天,我也意识到自己亲手搞砸了一切。

人与人的交往就像迷宫,而我逐渐走进了迷宫深处,才发现这个家里每个人身上都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楚,人人都是矛盾的共同体。

有很多事情他们不想说,所以我就算猜出来了,也会当作自己不知道。

他们说阿姨是疯婆子,可是阿姨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柔的人。她只是因为爱人的离世,一时间困在悲伤里没走出来。

他们说周海晏是小混混,可是周海晏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动手打人,他给别人纹身自己却从来不纹,他很爱干净有强迫症,他成绩很好很聪明。

小付警官喊他班长,他们经常会回忆大学时期。

下意识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

在警局时,曾经听他们说小付警官是公大下来的高才生。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周海晏也是公大的学生,如果不是中间出了意外,现在会和小付警官一样,是一名警察。

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的是,阿姨希望周海晏能够安安稳稳,周海晏希望阿姨能够走出痛苦。

而我爸的存在,是对两者的伤害。

所以我后悔,但我后悔的是自己没考虑周全,没能把我爸成功送进去。

我就是个自大的麻烦精,周海晏生气也是应该的。

我默默吸了吸鼻子,安慰自己。

没关系,不过是恢复原状罢了。

这段时间我已经很幸福了,人要懂得知足。

因为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

21

我以为周海晏不会回来了。

所以看见他拎着保温桶出现在门口的那瞬间,我睁大了眼睛,生怕这是错觉。

他走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

没好气道:

「小孩儿不听话,教育归教育,总不能扔了吧?」

我一瞬不瞬盯着他。

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

他转头对视,唇动了动,憋半天才道:

「哭哭哭,福气都哭没了。」

语气有多凶,手上给我擦眼泪的动作就有多轻。

我哽声:「对不起哥哥,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他出现的那刻,我不得不承认,所有安慰自己的话都是假的,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舍不得他,舍不得阿姨,舍不得那个家。

他不说话,拧开保温桶,把里面的鸽子汤倒了出来。

吹冷了之后,端在手上喂我。

不确定他的态度,我一口眼泪拌一口汤吃着。

碗见底了,才听到他开口。

「气什么气,大人不记小人过。」

提着的心放到肚子里,我抑制不住地扬起嘴角。

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突然想到什么。

「哥哥,阿姨知道了吗?你不要告诉她好不好,就说我去上学了。」

他轻挑下眉,不咸不淡:

「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

「你猜这汤是谁煲的?」

「……」

有时候,不发火的要比发火的更可怕。

阿姨见到我,没说一句重话,只是心疼得直掉眼泪,怪自己没照顾好我。

她说我那天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余生都会活在负罪中。

她问我她哪里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没给足我安全感,才导致我不够安心。

我愧疚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满身是血倒在地上我没后悔,误会周海晏不要我了我也没后悔,但看到阿姨哭我后悔了。

因为我真真切切在她身上看到了作为一名母亲的自责和担忧,而这种情绪我从没在我妈身上见过。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家后,阿姨为了方便照顾我,和我在一张床上挤了一个月。

帮我洗澡,给我梳头,替我擦药,事无巨细。

温柔刀,最为致命。

我再三发誓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出现类似行为,阿姨久久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

生活有时候就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我以为拿我爸没办法的时候。

有天晚上,小付警官和哥哥闲聊,提到最近赌场又有种新型的出老千技术,为此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想起那天下午我回家拿存钱罐,看到桌上放着一副扑克牌,旁边还有一副类似于眼镜的东西,但我爸不近视。

于是我问小付警官,这个出老千的技术具体是什么。

他说,出老千的人会自带一副特制的扑克牌,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牌没什么区别,但是一旦他们戴上特制的隐形眼镜,牌背后的荧光数字和符号就会一览无余。

和我看到的东西,惊奇地对上了。

而我爸也正是那个时候突然走运赢到一大笔钱。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哥哥和小付警官。

没过一个星期,我爸在一个外地老板开的赌场上出老千,被当场抓包。而他背后给他提供工具支持的,是当年间接逼死我妈的那个赌场大老板,姓朱。

两个赌场的冲突一触即发,有受害者报了警,朱老板开设的赌场被查出多次利用出老千牟取暴利。

为了全身而退,需要有人顶罪。朱老板把我爸推出来当了替罪羔羊,不知道他私下给我爸许了什么好处,才让他心甘情愿地替他坐牢。

于是,2014 年 1 月 1 日,迎来了最大的好消息。

唐世国因为犯了赌博罪、诈骗罪,情节恶劣,所涉金额较大,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九个月。

得知他进狱的消息,一瞬间我如释重负。

终于再也不是空欢喜了。

直到这时候,最后一丝阻隔我融入周家的后顾之忧被彻底消除。我的灵魂潜返他们身边,如同水流归向大海之渊,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自己的鲜活。

22

请假在家自习了一个半月。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终于掉了痂,手腕的石膏也拆掉了,只有额头还有一道小小的淡粉色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阿姨怕我留疤,所以这段时间做的饭要多清淡有多清淡。

淡得我都快失去味觉了。

直到今天下午,我终于被宣布解除忌口!

看着面前满满一盆麻辣小龙虾,鲜香四溢,光是闻着味我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阿姨海鲜过敏吃不了,哥哥嫌长得丑也不喜欢吃。

所以今天是专门给我做的。

「清清呀,你先吃虾垫垫。你哥哥还没醒,锅里其他菜还没好呢。」

周海晏昨晚临时接了个大单子,破天荒早上十点才睡觉,所以现在都下午了还没醒。

我开心点头。

我这个人向来有耐心,喜欢把最好吃的留到最后。

专门去拿了个空碗,倒了半碗龙虾汤汁,把剥出来的虾尾一个个放碗里,让它们充分入味。到时候用来拌香喷喷的大米饭,用勺子舀着吃,一口肉一口饭,别提有多香啦。

剥了半碗,想先尝尝,我摘下一次性手套。

这时,周海晏顶着一头凌乱的碎发,慢悠悠拉开我对面的凳子坐下。

他手托着下巴,黑漆漆的眼睛低眸看我。

也不说话,看上去还没睡醒,我默默把打招呼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盯在我手边那碗虾肉上?

肯定是我的错觉。

阿姨说哥哥不喜欢吃来着。

于是我低头拿勺子将汤汁拌匀,舀起一口准备往嘴里塞。

他突然伸手一指,「妹妹,你这吃的什么?」

我顿住,虽然奇怪,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吃,所以不太认识。

「小龙虾,剥了壳的小龙虾。」我补充道。

「噢。你这样拌能好吃吗?」他好奇。

我自信满满,「当然,非常好吃!」

见他的目光灼灼,我试探性地把碗递过去。

「要不哥哥你尝尝?」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一向不喜欢吃这个。」他勉为其难接过,「那我就尝一口吧。」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舀了巨大一勺,半碗肉下去四分之一。

他囫囵咽下去,皱眉道:「啧,没尝出味。」

然后看着我。

我艰难道:「要不哥哥你再尝一口?」

呼啦,虾尾又下去四分之一。

我心里一紧。

「谢谢妹妹,这个真好吃。」他惊叹,笑着露出整齐的大白牙。

很少见他笑得这么灿烂,一时晃了眼。

鬼迷心窍间,我说:「要不你再吃一口?」

直到,装着虾尾的碗空了。

「……」

「别说,饭还是骗来的香啊。」他慢悠悠放下碗,拖长音,脸上再不见刚刚那副天真客气的模样。

「???

「!!!」

我看了看面前的空碗,又看了看他。

嘴一撇,转头向厨房告状:

「妈妈!」

「诶!」

周海晏脸色慌乱,忙伸手过来捂我的嘴,「赔给你,我赔给你双份的。」

下一秒,阿姨拎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

「怎么啦清清?饭马上就好。」

周海晏疯狂眨眼。

我改口道:「哥哥说他饿了。」

阿姨拿锅铲指着他,没好气道:「催催催,饿死你得了!」

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他:「……」

我:「……」

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刚刚顺嘴喊错了称呼?

可是大家的反应又太过自然。

我甚至怀疑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23

半夜睡醒,小腹阵痛,浑身冒冷汗。

明显感觉下体有种异样感,打开灯一看,床单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

我很快反应过来,是月经初潮。

阿姨是个很细心的人,自从上次给我买内衣就能看出来,她知道我因为我妈走得早,和其他同龄女生比起来缺乏对青春期的了解,于是平时有意无意地会给我科普。

她怕我哪天突然来了月经,自己一个人束手无措,早早就手把手教我卫生巾的用法,家里和书包里也一直备着。

但没说来月经会痛到这种地步。

比额头缝针还疼,一阵一阵地,好像肚子里被放了一个绞肉机。

这个点阿姨已经睡了,只有周海晏还在工作。

把床单换下放脏衣篓里,打算缓缓再洗。

换了身衣服,我捂着肚子,慢吞吞地扶墙走下楼。

周海晏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说我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以为是什么急性肠胃炎,抱着我就打算去医院。

我拽住他,「痛,痛经。」

他脚下一顿。

痛经和牙疼一样,简直是世界上最郁闷、最难受、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之一。

于是,两个没有经验的,一个躺在床上打滚,一个手忙脚乱找百度。

他:「上面说生理期不能吃小龙虾。」

我:「……」

他后来把剩下的一盆虾都剥了,我吃了整整两碗虾尾。

怪不得会这么痛!

按照经验帖。

热水喝了,红糖姜水灌了,暖宝宝贴了,折腾半天。

可还是没什么用。

最后,看到有一条评论说可以用男性的手掌搓热之后捂肚子。

走投无路,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他无奈叹了口气,把手搓热。

然后揭开被子躺我边上,一只手撑在床头,一只手隔着衣服捂在我的小腹处。

他的体温偏高,热度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暖着小腹,渐渐地似乎是没那么疼了。

过了一会儿,我小声哼哼:

「哥哥,我腰酸。」

他把手换了个位置,不轻不重地揉着腰。

又过了一会儿。

「哥哥,我腿抽筋了。」我欲哭无泪。

「……」

他认命般换另一只手给我捏腿。

身体上没那么难受了,困意逐渐上头,半梦半醒间,冷不丁想到什么。

我拿脑袋推了推他。

「哥哥。」

「哪里又难受了?」

「不是,明天七点记得喊我起来,学校七点半期末一模考试。」

在家待太久,差点忘了明天就要上学了。

一片沉默。

良久,头顶传来无语的声音。

「现在都三点了,你怎么不干脆等考完了再想起来说?」

自知理亏,我往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舒适的位置,假装没听见。

再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惦记着要喊小孩起床上学,周海晏没过六点就醒了。

他到对面房间,把脏衣篓里的床单衣服拿到洗手间,放到冷水里泡了又搓。

怕人早上起来看到尴尬,洗完就先放盆里没晾。

等把家里收拾妥当,早饭做好。

他才去喊人起床。

「七点了,醒醒。

「七点零五了,快起来。

「七点十分了,唐河清!

「你再不起来要歇菜了!」

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

周海晏深吸口气,直接弯腰从腿弯处把床上的人抱起。

然后飞快地给人套上拖鞋,半扶半推着往洗手间去。

其间,自我安慰道:

还好,也不算睡得太死。

起码把牙膏挤好递过去,人就算不睁眼也能下意识接着。

起码拿热毛巾给她擦脸,人就算没睡醒也能下意识喊烫。

……

睡得太沉了,等我脑袋彻底清醒时,发现手上端着牛奶,嘴里咬着面包。

我傻眼了。

周海晏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七点十五了,你还有五分钟换衣服收拾。」

七点半考试,走到学校还要十分钟。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三两口把剩下的面包塞嘴里。

转头就往房间冲。

阿姨昨天说今天会大幅度降温,虽然现在在屋里有暖气感受不到有多冷,但我怕出门冻死,一时间毛衣保暖衣什么都往身上扒。

等到冲下楼,正好七点二十。

我拎起书包就要往外跑。

「哥哥再见!我走了。」

话音刚落,被人从后面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就见周海晏换了身衣服,沉声道:

「还能跑?你肚子不疼了?」

说实话,还有点疼。

他像是知道,下一秒就背对着蹲在我面前。

「上来,背你过去。」

在自己走和有人背之间,我半点没带犹豫地选了后者。

出门才发觉外面下雪了,天色灰蒙蒙的,冷风簌簌夹杂羽毛般的雪花,凌空飞扬。

周海晏一路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撑着伞,静静趴在他后背上,看着眼前空荡的领口,默默把脖子上系着的毛绒围巾给他也绕了一圈。

绕过腿弯的手臂使了力,我被往上推了推。

「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累个屁,你才多点重。只是你裹成个球老往下滑,让我很难使上劲。」

「……」

24

痛经来得快,走得也快。

第二天就不疼了,只是小腹涨涨的。

阿姨又跟我说了好多生理期注意事项,比方说要保暖、要忌口、不能碰冷水、不要运动等等。

可能是那天晚上把周海晏折腾狠了,导致我后来来姨妈,他比我还紧张,这个不让吃那个不让碰。

因为初三年级即将面临中考,所以别人都放寒假时,我还要去学校上学,直到春节前两天才解放。

我在周家过的第一个年,也是他们在平安巷过的第一个年。

以后,我们还会有好多年。

……

大年三十早上。

我坐在梳妆台前。

阿姨站在我身后,给我扎小辫子。

直到最后一股头发编好。

她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眼里溢满笑。

「哎呀,我们清清怎么这么可爱!」

我抬头,镜子里的少女扎着两个圆圆的丸子头,一身大红绒边斗篷衬得肤色雪白,乌溜溜的眸子明净清澈,笑起来弯成漂亮的月牙。

再不见自卑怯懦的模样。

原来,我已经变成这样了。

怪不得在学校他们都说我和之前判若两人。

我转身一下子扑进阿姨怀里,脑袋紧紧贴着她柔软的胸口。

就像小时候为数不多几次抱着妈妈那样。

轻轻蹭了蹭,低声说:「谢谢。」

谢谢你们把我捡起来,再一块一块拼好。

温热的手安抚地揉了揉我的头顶,打趣道:「谢谢谁呀?」

语气隐隐藏着期待。

我一怔,眨了眨眼:「妈妈。

「谢谢妈妈。」

「诶!」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柔软的唇瓣落在我的额头,「妈妈的清清真乖!」

雀跃悄悄爬上心头,甜滋滋的。

见我耳尖都通红,她不逗我了,让我去喊周海晏起床贴对联。

这段时间因为要过年的缘故,每天顾客预约排得很满,熬夜到两三点对周海晏来说都是常事,所以他作息都变了。

敲了敲门,没反应。

我推门走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灰色的床帘透着光,床上的人闭眼睡得沉稳,只听见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哥哥,妈妈让我喊你起来贴对联。」

没反应。

我凑近,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起床贴对联了。」

还是没反应。

床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

我心念一动,默默伸出邪恶之手,拽了拽,还挺牢固。

正犹豫要不要使点劲。

忽然,面前的人猛地睁开眼,眼中有着分明的无语、错愕,唯独没有睡意。

他好气又好笑,「小没良心的,我寻思着看看你怎么喊我,结果就是薅我睫毛?」

我:「……」

大意了。

我战术性乖巧微笑。

「怎么跟个年画娃娃似的。」

他没忍住捏了把我脑袋上的小丸子。

……

周妈妈在厨房煮汤圆,周海晏和我分工配合贴对联。

家里别的地方都贴完了。

他指着手上最后一对春联,一个是懒羊羊造型,还有一个是喜羊羊,它们手里各抱着祝福语,憨态可掬。

嫌弃道:「这副太幼稚了,要不不贴了吧?」

我连忙摇头。

「不幼稚不幼稚,哪里幼稚了。」

他说:「有点累了,不想动。」

不行不行,这是我特意和周妈妈一起去集市上挑的。

我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哥哥,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贴嘛,贴嘛,贴我房间。」

他眼里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贴贴贴,行了吧。」

窗户两边,一边贴着一个小羊。

喜羊羊是我,懒羊羊是安齐。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祝我最好的朋友安齐,新年快乐。

……

下午,大家围在桌边包水饺。

周海晏嫌我包的饺子丑,揪了一坨面团给我,让我自己玩去。

周妈妈一手按着擀面杖,一手不断调整面团的角度,这样擀出来的饺皮又薄又圆。

她看着周海晏,状似无意问道:

「你那同学今天怎么没来?回家过年了?」

周海晏手上捻着饺皮,正把拌好的馅往中间放。

随口道:「没回家,在单位。」

「不回家父母不担心啊?」

「他是孤儿院长大的,家里没别人。」

周妈妈没说话。

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擀的速度越来越慢。

好一会儿,说道:

「饺子包多了,你晚上喊那孩子过来吃年夜饭。」

周海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嗯了声。

他们说的是小付警官。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有时候会拎着一袋自己种的菜,有时候是菜市场买的新鲜水果,有时候还会送我他自己在娃娃机抓到的娃娃。

周海晏让他人来就来,别带东西。

他不肯,他说自己虽然从小没爹妈教,但他也知道礼貌的。

奇怪的是,一向温柔好客的周妈妈,对小付警官却很疏离,就差把不想接近写在了脸上。

可她分明一开始见到小付警官的时候,还夸他长得讨人喜欢。后来知道他和周海晏是同学,现在是警察后,态度就冷淡了下来。

小付警官自己也意识到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周妈妈的冷淡,每天还是嬉皮笑脸的,平时不忙的时候就喜欢往店里钻。

他还会帮周妈妈去市场抢最新鲜的菜,会帮忙修剪院子里的桂花树,会在街坊邻居私下嚼周妈妈舌根时,故意穿着警服警告她们造谣违法。

总之,他对周妈妈有种特别的尊重。

25

晚上小付警官来的时候,提了满手的礼品。

周妈妈说:「小付啊,下次来别拎东西了。」

小付警官脸色变了变,就差把惊慌写在脸上。

周妈妈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委屈道:「阿姨您说话大喘气,差点儿我就以为今晚吃的不是团圆饭,而是最后一顿晚餐了。」

直接把周妈妈逗笑了。

吃完饭,大家坐在一起看春晚。

周妈妈掏出三个红包,给我们每人都发了一个。

笑道:「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谢谢妈,新年快乐。」周海晏习以为常。

「谢谢妈妈,新年快乐!」我第一次收红包,抑制不住地开心。

「谢谢阿姨,新年快乐啊!!」小付警官没料到自己也有红包拿,激动得就差跳起来。

气氛正好,我回房间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周妈妈是一条围巾和一双手套,她经常坐在门口发呆,现在天冷了,戴上能保暖些。

小付警官是一顶厚实的针织帽,小镇冬天风大,他要出去执勤,得保护好脑袋。

周妈妈左摸摸右捏捏,爱不释手,惊奇地夸我的手真巧。

小付警官则是泪汪汪的,说没想到红包有他的份就算了,礼物竟然也想着他。

全场保持沉默的只有周海晏一个人。

他不死心地盯着我空空的手,发现什么也没有之后。

轻咳了一声。

我假装没听见,转头看电视。

咳嗽声加重。

随后我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一块。

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声,「他们都有,我的呢?」

我转头瞪大眼睛,无辜道:「哥哥,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些的吗?」

之前打探过他的口风,他说自己从来不戴围巾什么的,他还说男人与其裹这些,不如多锻炼。

我想了想也是,他好像一直不怕冷,就连冬天他居然都不穿秋裤!

「……」

他僵住,表情也开始变得不自然。

「谁说的?反正我没说。」

随后装作不在乎地看着电视,「行吧,就是把我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我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人。」

可他的眼神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周妈妈和小付警官一边看电视,一边视线忍不住地往这边瞧。

我起身,从沙发后面掏出一朵巨型针织向日葵,足足有我一半人高,我织了整整半个月。

周海晏很喜欢向日葵,喜欢到如果有客人过来纹这个图案,他会毫不犹豫给人打六折。

我有样学样道:「诶呀,哥哥该不会连这个也不喜欢吧?」

他转头,瞳孔微微一震。

错愕中是藏不住的惊喜。

意识到什么,突然笑了,「好啊,胆儿肥了,故意逗我呢是吧?」

我敏锐察觉到危险的靠近,默默后退两步。

他站起身,单手撑着沙发靠背,一个翻越,冷不丁就堵在我面前。

我转身就要跑。

他一把捏住我的丸子头,扼住了我命运的咽喉,伸手就挠我痒痒。

我边躲边求救。

「妈妈,妈妈救我!

「小付哥哥,救我!」

他们笑得倒在沙发上,乐不可支,帮不了一点。

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春晚小品的声音:

「我检讨,我太贪玩儿了,打乒乓球害人害己,我拒绝 ……」

……

晚上睡觉前,老是觉得枕头压不平整。

挪开看,是一个红包和一块长命锁。

边上放着张纸条:

「多喜乐,常安宁,无忧亦无惧。」

笔锋凌厉,纸落云烟,字如其人。

……

后来回忆起我这一生中无数个幸福的时刻,每一帧都有他们的身影。

26

过完年后,一切都被按了加速键。

为了迎接中考,学校加大了初三年级的课业量,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考试。

时间安排得紧巴巴的,因为我早上走得早,中午不回来,晚上下了晚自习到家都十点了。一个星期能坐下来和他们好好吃顿饭、聊聊天的,只有在周日下午半天。

当得知全县前五十名可以免学杂费,我更加铆足了劲学。

我的成绩在小镇上算拔尖的,但放眼整个县,优秀的人不计其数,我不敢懈怠。

因为放学晚,周海晏会在校门口接我。回家后,一起吃完周妈妈准备的夜宵,他加班工作,我坐在他边上学习。

有时候学着学着就累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就会默不作声地把我抱到床上,然后整理好我的文具,方便我第二天背起书包就走。

从寒冬熬到盛夏,书背了一遍又一遍,题刷了一本又一本。

我如愿地以全县第十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学校免除了我三年学杂费,承诺如果我高考成绩优秀,还会有额外的奖学金。

周妈妈知道后抱着我夸,说我天生就是周家的人,和周海晏当年一样厉害。

没过几天,从喜悦的氛围中脱离后,我陡然觉察我这半年走得太急太猛了,以至于很多东西一直在变,而我过后才发现。

暑假两个月里,周妈妈生病的频率明显变高了。

以前她只是每个月五号会在树下挂上风铃。现在,只要带五的日期,她都会在树下挂风铃。

她的舞跳得愈发频繁。

和周海晏一起坐在门口默默守着,逐渐成了一种习惯。

只是,周妈妈看书时也哭得越来越狠,晚上睡觉越发依赖安眠药,吃得越来越少提不起食欲,甚至连菜市场都不去逛了,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大家终于意识到不对,想带她去看医生,她不肯。

周海晏、小付警官和我,我们轮番上阵,拼命恳求,也没见她动摇。

后来有一天,不知道怎么的,周妈妈突然松口了。

医生是小付警官找的。

诊断结果显示——中度抑郁。

我隐隐猜到,是因为叔叔的去世,也就是周海晏的爸爸。

即使在这个家里,几乎没人会提起他,但处处都可见他的影子。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什么,甚至连基础的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庆幸的是,周妈妈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渐渐地有所好转。

就这样,我上了高中。

一中强制住校,但两个星期放一次假,可以回家住两天。

学校离家比较远,二十公里的路程,没有直达的车辆,要转两次大巴。

为了方便我上学和接送周妈妈去医院

正文完
 0
评论(没有评论)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