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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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上)

我从乞丐堆里翻出来一个将死之人,他褴褛跛足,蓬头垢面,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
城外人人都嫌恶的傻子。
只有我知道,眼前这人,曾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骄子,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1

重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外那座破庙里把顾琉捡回来。
刚下完雨,破庙的角落里滴着水,地上躺着一个人,衣衫破烂,头发披散,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貌。
身上都是血,双目紧闭,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不远处一群乞丐们围着火堆,闹哄哄地在下注,赌他什么时候咽气。地上摆着几个硬馒头。
没人关心他是死是活,只当看个笑话。
虽然顾琉如今半死不活的模样,其实是他们害的。
就在一天前,一群人路边行乞,有恶霸侮辱良家女子,他们义愤填膺地喊顾琉一起上去阻止,结果顾琉刚上前,后面那群乞丐就一哄而散。
只有顾琉被抓住,打了个半死。
这群乞丐只是想骗他过去找死,找个乐子看而已。
顾琉血肉模糊在路边躺了半天,巡视的衙役嫌他败坏街坊形象,把人丢出了城外。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顾琉意识模糊之下,拼着最后一口气,自己一点一点爬回了这破庙,接着就高烧加重伤,昏迷不醒到如今。
他破破烂烂地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几只老鼠在等着他死去啃食他的尸体,乞丐们臭烘烘地聚在一起冷眼旁观。
任谁也想不到,不久前他还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骄子,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如果不是他从高处摔下来,这偏远贫瘠的小城,他一辈子都不必踏足。

2

顾琉原本是皇城里尊贵无比的太子。
他的父皇曾经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获得了当时身为大将军之女的叶皇后相助,得以登上宝座成为一国之君。
叶皇后年轻时为了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和自己的老父亲一起为他立功绩,刀枪无眼,伤了身体,这辈子只有顾琉一个孩子。
皇帝感念皇后的恩情,后宫一直无嫔妃,民间一度传为佳话。
顾琉从小就被立为太子,身为皇帝唯一的子嗣,宫里的独苗苗,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他自己也争气,文武俱佳,各方面都优秀得无可挑剔,深受百姓朝臣爱戴。
就连远在这偏远边城山村的我,也曾听闻过那皇城里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
少年鲜衣怒马,名剑照霜,蹄声过处,满楼红袖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众星捧月般的人物。
直到数月前,皇上查出叶家意图谋反。
百年世家叶家当晚被抄灭,独宠十数年的叶皇后被打入冷宫后自尽,吞金而亡。
顾琉太子之位被废,贬为庶人,流放数千里。
世人都感慨大将军糊涂,谋反不成反被诛,还祸及女儿和外孙。
可我知道,叶家从来没想过谋反,那不过是帝王过河拆桥的借口,皇帝终究是害怕叶家功高盖主。
况且,他不爱叶皇后,这么多年的独宠,都是装的。
他有年少时的青梅,藏着掖着,隐忍了十几年,朝堂内外站稳了脚跟,终于能把叶氏拉下来,光明正大地把他真正爱的女人接回来。
叶家倒下不久,皇帝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封为贵妃和安王,京中无人再提起曾经风光一时的叶家,也没人再提起曾经众星捧月的太子。
孙贵妃妒恨了叶皇后十几年,现在人死了,恨意全都留给了顾琉,在皇帝的放任默许下,她授意了押送的官员们多多「关照」罪民顾氏。
一路风霜雨雪,没人知道顾琉都经历了什么,等他到这偏远的凉城时,昔日风华夺目的少年,已经成了另一副模样。
被打断了一条腿,褴褛跛足,蓬头垢面,时常被逼着毫无尊严地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
人人都嫌弃的傻子。
一夕之间从尊贵的皇子变成罪民,母亲、祖父、族人尽数逝去,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落水狗。足以击溃任何一个人的巨大落差。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落魄狼狈的顾琉,日后还能东山再起,重回京城,覆灭了孙家,逼迫旧皇退位,成为赵国的新帝。
只可惜啊……
是个暴君。

3

我跨过破庙陈腐的门槛,手里提着一把沉重的斧头。
进门的一瞬间,那群乞丐齐刷刷看过来,看到我孤身一个姑娘过来,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我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径直走到顾琉身边,踩中了一只老鼠的尾巴,面无表情,提着斧子把那几只老鼠砍得四分五裂。
碎肉溅得满地都是,画面血腥令人作呕。
我再度抬头,面无表情地望向乞丐们时,那群人已经噤若寒蝉,缩着脑袋不敢乱动。
直到我拖着顾琉离开,他们也没敢说一句话。
我随手扔了支金钗在角落里,趁着下一波大雨落下前把顾琉拖回了家,熬了药给他灌下去,拿布巾擦干净他脸上的泥点子,一张精致的脸露出来。
顾琉生得实在好看,秾艳又淡漠,好看得像天上的神仙。
只可惜,上辈子,没有人把顾琉从破庙里捡回来。
他在那个角落里躺了三天,饥寒交迫,高烧不退,重伤还昏迷。
没人救他,他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三天,漫长的三天,连饥肠辘辘的老鼠都开始啃食他。
后来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奇迹般地撑了过去,但是从此落下了病根,露在衣服外的脸被啃得血肉模糊,好了以后也留下了满脸坑洼的疤痕,看着可怖吓人。
顾琉是个暴君。
名副其实,很残忍很变态的那种。
残破的面容是他的逆鳞。
臣子一旦露出嫌弃或是惊吓的神情,他能当场就拔剑把人斩首,要么就是处以极刑,兴致来了还吩咐当众剥人脸皮……残暴乖戾,喜怒无常,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本就性格恶劣,加上恶鬼一样的相貌,顾琉在百姓口中,口口相传,成了吃人的阎罗,能止小儿夜啼,人人都盼望着暴君遭天谴。
现在,这一世,他不必命悬一线,也不必再毁容了。

4

第二天,顾琉依旧昏睡不醒。我出去买药的工夫,听见了街坊邻里的闲谈:
「哎,听说了没有?今天县令派了一堆捕快,把城外那群乞丐们都抓进大牢了。」
「怎么回事?」
「王家的老祖宗丢了祖传的钗子,一直找不到,昨天有个乞丐偷偷摸摸拿着去典当行典当,被掌柜的认出来,报了官。估摸着就是这群讨饭的偷的,不然为什么不直接送回王家领个赏?」
「胆儿真肥,王家面子大,这下一群人全抓起来了,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
他们说完闲谈就换了个话题,没人会把一群乞丐当回事。
我拎着药包推门而入,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桃花眼。
顾琉满眼防备地看着我。
「你是谁?」
那把我从隔壁樵夫那儿抢来的斧子被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个地方,搭在手边,随时都能拿起这屋里唯一勉强算作武器的东西。
看到我是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姑娘家,也没有放下浑身的戒备。
顾琉以前就像那天上的太阳,耀眼张扬,待人接物,温暖亲和,不像现在,浑身都是刺。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说:「我救了你,你不必防备我。」
言下之意,我要伤害他,就不会多此一举救他。
顾琉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救他呢?
「因为,」我想得有些久,找出来一个勉强算理由的,「很久以前,你给过我一个馒头。」
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
我望着他,看到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5

他问我是谁。
我没回答。
并非我不想回答。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自己。
我是阿陶,是小山村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贫穷村女,住在最偏僻的山沟沟里,连最近的村庄都要走路两个时辰才能到。
谁也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皇城里,那个只能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是我的父亲。
血缘关系上的亲生父亲,柳青石。
村里人只知道,我娘,是个疯子。
其实我娘也不是一开始就疯的。
很久以前,我娘是富商家的女儿,从小娇宠着长大,骄纵,愚蠢,恶毒,任性……但实在美丽。
柳青石是我娘家里一个家丁和仆妇的儿子,我娘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太聪颖,衬托得她很笨,害她老是被父母比较着嫌弃,于是经常欺辱他。
柳青石一直怀恨在心,后来他一举考中了功名,带着他爹娘离开,慢慢做到了当地的县令,然后寻了个由头,把从小长大的富商家里抄了,连主带仆数十人尽数斩首。
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长辈们说斩就斩,连当初尽心尽力资助他读书的富商夫妇也不放过,歹毒狠辣,可见一斑。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留下了我娘,偷偷关了起来,金屋藏娇,狎亵玩弄。我娘一夕之间父母双亡,大小姐落难,还被一直厌恶的仇人强迫,后来就被逼疯了。
得到以后柳青石慢慢就感到无趣了。那会儿我娘疯得厉害,总是伤人伤己,加上他要晋升去别的地方,于是他临走把我娘扔在了一个小山村自生自灭。
那是他爹娘以前住的老屋,两间茅屋,藏在山沟沟里,很久没人住了。
柳青石走前随手给了附近一个婶子一点钱财,让她偶尔进山来送些吃食用品。
我娘疯疯癫癫,头发堆在脸前,像个女鬼,那个婶子也不愿意和她多接触,连她怀孕了也没发觉,直到孩子生出来,丢在角落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婶子才震惊地发现眼前的疯女人居然还是个孕妇。
婶子用狗奶把饿得奄奄一息的我救了回来。
我磕磕绊绊地长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小心翼翼地问最亲近的婶娘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名字,我好羡慕。
婶娘让我去找娘亲取一个,我有些害怕。
这么多年,我娘的疯病好像好了一些,一个月里慢慢地有那么几天是看起来正常的。柳青石留的那点钱也早就用完了,现在就靠我娘偶尔清醒时绣些东西托婶娘拿去镇上卖,再换些杂粮带回来度日。
大小姐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谁也不清楚她是怎么学会绣东西的,手都被扎得满是血点子。
我害怕我娘,她很讨厌我。
我是她仇人的孩子,是她被迫生下来的孽种。
娘亲疯起来时好几次想弄死我,把我推进河里,丢在有狼的深山,用石头砸我的头,或是不给我饭吃等我饿死。
奈何我的生命力实在太过顽强,像一株野草,刚出生时被丢在地上冻了一晚上也没夭折,后面我娘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弄死我,也就慢慢放弃了。
可她疯起来还是经常打我,用竹条抽,用指甲抠,扯我的头发,用各种暴戾的手段伤害我来发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疯起来时对自己也是这样的。
她正常一些时,倒是不会对我动手,只是态度冷漠,甚至有时候心情好了,还愿意对我笑笑,给我讲故事。
那种时候,即使她总是冷言冷语,我也舍不得走开,想和娘亲待在一起。孩子总是对母亲天生孺慕。
婶娘让我去找娘亲要一个名字,我不敢,后来她自己和娘亲提了一嘴,娘亲一直没有反应。
直到五岁的我搬着凳子在灶台上煮野菜粥,摔了一跤,打碎了一个陶碗。
我娘冷漠地看着我手臂上擦出的血,只俯身去捡陶片。
后来她说:
「这么想取名字,以后你就叫阿陶吧。」
陶器不值钱,几文钱一个。
打碎了也不必心疼。

6

我十岁那天,婶娘去世了,再也没有人知道那片山沟沟里,还住着一对母女。
年幼的我开始接替婶娘的角色,徒步几十公里到镇上去,把娘亲绣的东西卖掉,再买些最便宜的粮食带回去,往往清晨出发,到家时天已经黑透。
就这么走呀走呀,走了三年,春去夏来,秋收冬藏,娘亲对我越来越好,甚至还能偶尔温柔地替我扎头发,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有一天我到家,却发现不见了娘亲的踪影。
我慌了。
我找遍了附近,依然找不到她。十三岁的我已经是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我循着蛛丝马迹,发现了隔壁猎户来过的痕迹。
说是隔壁,其实也是隔了很远的地方,半年前一个猎户在那儿定居下来,我们很少见面。
我用攒了好久的钱,买来一坛好酒,向他讨要了一只野兔,把酒送给他说是答谢。他开心地收了,没有提醒我酒可比兔子值钱太多。
猎户喝醉以后,说出了我娘的下落。
原来他无意间看到了我娘乱发下的真容,惊为天人,想要强迫他,我娘砸破了他的头,他一时生气,把我娘绑起来卖了。
卖给了行商,恐怕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娘姿容甚好,卖的钱还挺多的,猎户沾沾自喜。
我面无表情地拿起他屋里的斧子,一下一下,亲手把他砍死,拖到很远的、有狼的山林里,然后清理掉所有自己来过的痕迹。
第一次杀人,我手抖了一晚上。
第二天,村里进山采药的人发现了被狼吃掉的壮汉,纷纷告诫乡亲们小心野兽。
我把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卖了,勉强凑了一些盘缠,奢侈地买了几张饼,出发去寻找娘亲。
那时候正逢旱灾,许多地方发生了饥荒,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我路过了一处灾区,身上的钱财和那几张饼都被哄抢一空。我摸了把脸上的灰,没敢追上去抢。
我娘貌美,堪称绝色。我有过之无不及。
我怕有人蹭掉我脸上的灰和土。
我一路辗转追踪,到了一处热闹繁华的城,和灾区截然不同的景象。我浑身破烂,脏兮兮的,身上没有一点吃的,被迫边走边乞讨,丢弃了尊严,只为了一点馊食。
可是我太瘦弱了,抢不过别的乞丐和灾民。
我快饿死了,晕晕乎乎间,走在路上迎面撞到了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车夫扬手就抽了我一鞭子,傲慢无比,破口大骂:
「哪儿来的乞丐,这么不长眼睛?惊扰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我被抽得摔在地上,手上一道血痕,瞬间就清醒了。
看着面前贵重的马车,我感觉自己完了,今天可能会被打死扔到乱葬岗里。
车夫还想再抽我一鞭,却被阻止了。有人玉白修长的手轻飘飘搭在了鞭子上,他从马车里掀帘出来的瞬间,清朗动听的声音也落进了我耳朵里。
「别打她。」
他说。

7

那一瞬间我其实很想哭。
从记事起受过那么多伤,从来没有一个人轻轻地说过一句,别打她。
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而已。
那是我见到顾琉的第一面。
少年立在高大的骏马旁,白衣明净,矜贵耀目,妖颜若玉,一双深邃的眼睛,垂眸看向地上的我。
和狗仗人势的车夫不同,贵人本人并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傲慢,反而语气温和。他让随从去买了一个馒头,亲手递给了我。
我愣愣地接过那个又大又香的馒头,又愣愣地望向他。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是个难得一见的贵人。
我指尖颤了颤。
忽地跪在他脚边,攥住了贵人一小截衣摆,胆大包天地止住了他离开的步伐,眼里冒出了两行清泪,以一种弱小可怜的姿势仰望他,哀声说:
「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用一句夸张顿挫的话吸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才娓娓道来前因后果,说找不到娘亲,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眼前似乎是个有善心的贵人,我在赌,赌他愿意帮我。
余光瞥见他的衣角被我攥住的那一块被弄脏,我脸色隐隐发白。
乱世人命轻贱,我这一条贱命,还没有贵人一件衣裳值钱。这是一场豪赌,如果惹贵人嫌恶了,我可能会死。
贵人墨色浓郁的眸子盯着我,退后一步抽出了被攥住的那一截袍角,隔着不算太近的距离,他吩咐:
「十五,去帮她找。」
他愿意帮我。
然后他上了马车,消失在人群里。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然不值得贵人亲自关注,不过他确实心善,留了一个随行亲卫带我。
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从小生活在小山村里,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也没见过太多世面,仅凭着本能和比同龄人稍高的心智,无师自通了假哭,示弱,楚楚可怜。
也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我确实有着奇高的天赋和勇谋。
但现在的我往回一看,那时的自己过于稚嫩青涩,在当时身为东宫太子的顾琉眼里,我那点小手段肯定也笨拙得可笑,矫揉造作。
但他还是留了自己最信任的亲卫来帮我。
十五不愧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最信任最厉害的那一个,两个时辰不到就找到了我娘的下落。
靠我自己,可能等我饿死在街头,都没办法再见到娘亲一面。他们不同,他们有权有势,连一城最大的官都得听候差遣。
我娘果然被卖到了花楼,还是老鸨最宝贝的那一个。不过她受了刺激,又开始疯得厉害,连续伤了好几个客人,到现在都还没真正开始接客。花楼的老鸨逐渐对她失去了耐心,正在对她用私刑逼她驯服。
看到我,老女人眼睛亮得跟灯笼一样,对着又脏又臭狗看了都绕道的我,赞叹不已:「好一个美人胚子!」
在她想上来抓我的时候,十五手起刀落削了她半截尖长的护甲,扔给她一锭金:「赎一个人。」
刀锋但凡偏一点,断的就是她的手了。
老鸨不敢再盯着我看,听到有人要买我娘亲,也没敢多问,花楼里的人察言观色能力够强,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绝对不能惹的。
太子是隐瞒了身份前往灾区查看情况的,只是路过此处,随行车马都是地方官提供,和那个临时找来的车夫不同,太子的亲卫也都是人中龙凤。
十五圆脸圆眼睛,笑起来虎牙可可爱爱,让人感到亲切。可该恩威并施时,却也不含糊,这是长久跟随在太子身边耳濡目染出来的气场。
我们一起闯进刑房。见到被绑住的落难美人,十五相当震惊,他没有想到脏兮兮小乞丐的亲娘竟然是个大美人,然后他扭头仔细打量着我脸色的脏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临走时他塞给我一柄匕首,摸摸我的头:「小丫头,拿去防身。」
一旁来找他的同僚瞪大了眼睛:「这是殿下……这是公子最喜爱的短刃,你抠了镶嵌送人,不怕被公子追着揍啊?」
嘴上说是这么说,身体站在原地根本没阻止他。
十五笑着回答:「当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说完真的跑了,另外一个人也追过去,两人消失在人群里。
我立在原地观察手里朴实无华的匕首,上面原来应该镶嵌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石,全被抠掉了,只留下纯黑的刀柄与银白的刀身,折射着冷光。
一柄华丽贵重的匕首,落在小乞丐手里,那叫怀璧其罪;一柄看似平平无奇却锋利无比的匕首,拿在小乞丐手里,才能真的用作防身。
年少无知的我还为那个大哥哥一样爱笑的侍卫担心过很久,担心他被责罚。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如果不是太子殿默许,谁又能拿他的东西给别人呢?
他亲手递给我的馒头,我其实一直没舍得吃,放在身上,心口处被烫得发红。回程的路上娘亲想吃,我把冷掉的馒头掰开,才发现里面藏了几颗碎金子。
崭新又漂亮的碎金子。
身居高位,却垂怜世人疾苦。
那样好的顾琉,我只见过那么一次,在我的人生里昙花一现,留下天光霓虹般的残影。
我可能很没有良心,连恩人的脸都记不住,后来白马金鞍的少年面容慢慢在我记忆里模糊。可我始终记得,那双玉白修长的手,递给我一个馒头。
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

8

这是发生在我重生之前的事,这辈子的顾琉也经历过,所以我说,我救他,是还报他之前的恩情。
这很合理,顾琉看起来相信了。
但他并不愿意待在我家,我出去采药回来,顾琉已经不见了。
我去他常出现的地方寻找,好几天了,顾琉一直避着,躲着,并不愿意和我掺和在一起。
可我是个犟种,偏要一直找他,跟着他,即使他冷着一张脸,对我爱搭不理。
直到他被一群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拉到马场去作弄,被马蹄踹中心口当场晕了过去。
我一直等,等到那群人终于离开,再一次把破破烂烂的顾琉捡了回去。
这次顾琉好久才醒过来,看着熟悉的破茅屋,不出意外看见了我。他干裂的薄唇动了动,好久才说:「再有下次,别救我了。」
我端着滚烫的药碗,替他吹凉,闻言敷衍地回答:「好的呀,不过你先把这药喝完再说……」
「啪!」
他没接,抬手把药碗打翻了,挣扎着要起身离开。
我看着他走了两步,又跌在地上,捂着心口,苍白俊秀的脸上满是痛苦。
我连忙上前把他搀扶到床上,打扫干净地面,到外面又熬了一碗药,折返回来依旧认真地吹凉热汤药,一点脾气也没有。
等到药温凉,我再次端给他,顾琉不接,我就这么举着,僵持着。
顾琉和我对视许久,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的笑意。
「你不需要这样,你上次救我一命,欠的恩情已经还清了,况且那也不过是我举手之劳,不值得这样。」
「一个馒头的好,能有多好?」

9

是的呀。
一个馒头的好,能有多好?
只有极度缺爱的人,才会把别人随手施舍的一点点好,当作毕生的救赎,然后为此奋不顾身。
救赎者随手漏下来的一点好,就足够填满可怜人贫瘠的一生。
但那不是我。我可能随了我那冷血无情的爹,并不会因为一个馒头就感激到奋不顾身。
重生回来,我想救顾琉,很想很想救他。不只是因为他当初的那一点点好,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只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上辈子顾琉的下场很惨,毕竟暴君人人得而诛之。我不想向他提起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即使这辈子的顾琉还没有经历那些。
我会一直跟着他,护着他,帮他绕开走过的弯路,避免他成为上辈子那样的暴君,然后死得凄惨至极。
我希望他平安,顺遂,熠熠生辉。
我知道顾琉为什么不待见我,我实在太过了解他。
现在的顾琉还没有恶到无可救药,他避着我,只是因为,他不想牵连我。
整个洛城都被孙贵妃的远房亲戚把控着,他们打压着顾琉,要他人人喊打,一辈子只能当个乞丐,被折辱,被虐玩,苟延残喘。
从前稍微对顾琉释放一点点善意的人,都暗地里被报复,慢慢地,也就没人乐意见到他,都避之不及。
可他犟不过我,他要走,我也不拦着他,就一直跟着他,他晕倒,我就把他捡回去,他不肯喝药,我就一碗一碗地重新熬。
我始终目光盈盈看着他,丝毫不生气。
顾琉最终还是喝了药,躺在我的破茅屋里养伤,我顺带治好了他腿上的旧伤。
那群二世祖又想起来顾琉,他们找到了我家,却没发现顾琉,感觉被耍了,把本就家徒四壁的茅屋砸得一片凌乱。
我娘和顾琉早就被我转移到之前那个猎户家里,那里很久没人住,早就荒了,加上本就偏僻,外人轻易找不到。
我就在不远处高高的草丛里站着,看着他们,看到为首的人,太守的儿子,也就是孙贵妃那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忽然想起来他曾抢走顾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我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10

我在进山采药的时候顺手摘了许多野山栀,打扮成卖花女的模样在太守府邸附近卖了好多天花,摸清楚了太守那个肥猪一样的儿子日常的行踪。
我发现他隔几天会单独出门一趟,去私会某村一个年轻妖娆的寡妇。这是见不得光的行径,所以不会像往常出门一样前呼后拥,跟着大堆狐朋狗友和侍从。
找到了时机,我便蹲守在他一个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慢悠悠往发上簪了几朵洁白的野栀子,就着路边的溪水把脸上调的丑化面容的药汁洗干净,撩开挡住大半脸的头发,状似不经意地回头一看。
对上了死肥猪惊艳呆滞的眼神。
太守儿子经常欺男霸女,妥妥的好色之徒,眼下第一反应当然是扑过来想把我抓住。
我满眼惊慌,无措地退后逃跑。
跑着跑着,不知怎的到了更加荒无人烟的地方,肥猪男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叫嚣着让我站住停下。
我还真的停在了原地。
我转身,没了无辜和惊慌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踏前两步,踩进了村里的人们用来猎野猪的陷阱里。
这人死得相当凄惨,底下根根尖刺洞穿了全身。
我用钩子把他腰间其中一块玉牌钩了上来,看着上面一个隐约的「叶」字,小心地将玉牌收进了袖中,用落叶遮盖了自己的脚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过不了几天,太守儿子踩中陷阱身死的消息就会传开,这是一桩意外,没有凶手,也没有人会因此被责罚。
至于他为什么会跑到这偏僻的地方,可能是坏事做太多,遇到讨命的野鬼了吧。

11

原路返回需要路过城关,为了不留痕迹,我绕了很远的路,爬过几座大山回家,路上摔了一跤被落石砸中了腿。
石头压着我的脚,渗出血迹,我并不关心自己的疼,再次把玉牌翻出来,确认它没有被弄脏,才松了口气。
这是顾琉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顾琉刚被流放到洛城的时候,那群人见他被殴打时也下意识护着这块玉牌,故意抢走,当着他的面别在了自己腰上嘲讽他。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夜色渐深,野兽出没的声音在近处响动。
我还在想着办法脱困,远处一点火光晃晃悠悠地靠近,顾琉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拎着那柄斧头,远远地朝我望过来,薄唇紧抿。
然后他抬手,一斧子砍倒了手边高大的竹子。
粗壮的竹身带着枝叶噼里啪啦砸在我身旁,几声野兽的低吼短促地响起,我瞥见暗处有黑影被吓跑。
原来我没察觉间,身后不知何时摸过来几只野狼蛰伏着。
顾琉加快了脚步赶到我身边,看起来有些生气:「为什么大半夜不回家待在山上?」
我没回答,反而讶异:「你怎么找到我的?」
不等他说话,我看到他脸上手上被东边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细碎伤痕,还有衣角上在西边荒地里挂住的苍耳,便明白了。
他应该是一步一步,从东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找到了很晚没回家的我。
我再次感到了那种,一瞬间想哭的感觉。
我不是没有在山里迷路过,受伤过,可是从没有人会来找我,会一直找一直找我。
我示意顾琉将火把递给我拿着,他小心地挪开压住我腿的石头,扯了衣摆替我简单地包扎,然后背着我下山。
他还在生气,沉默不语就是在生闷气。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满月清辉普照人间,不管我们走了多远,月亮始终跟在上方。
路过的水潭被微风吹褶,粼粼碎光幽寂无声。
「反正月亮也够亮,不用火把照着也看得清路。」我说着,然后手里的火把随手就扔进了水潭里。
然后在顾琉还没来得及疑问的空隙里,用腾出来的手,摸出那块玉牌,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琉僵住了。
我迟来地解释:「没来得及天黑前赶回家,是因为我杀了个人,拿回了一样东西,为此绕了远路回来。」
我一点也不避讳对顾琉细述自己有多狠毒,唯有一点隐瞒了他。我说我是看到了他被人抢走玉牌的那一幕,所以知道他很珍视这玉牌。
骗他的,其实那时候我还没重生,压根不认得他,是上辈子的经历告诉我,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温凉的玉牌还带着我的体温,垂在他的心口。
顾琉的表情我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墨色的青丝,还有他泛红的耳朵。
默了良久,他才背着我,迎着月光,沿着岸汀,踩乱一丛丛的流萤,背着我稳稳地向前走。
他低声说:「阿陶,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值得为它这样冒险。」
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
可这件死物,是顾琉母亲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而且,现在的顾琉和他的仇敌们还都不知道,这块玉牌其实是令牌,叶家有一支暗兵,只认这块令牌,这是曾经的叶皇后留给顾琉保护自己的一柄利刃,只是她并没有来得及向顾琉解释清楚就匆匆走了。
上辈子这块玉牌被夺走,没人把它拿回来,被那个太守儿子当成普通的配饰戴着玩,戴腻了随手赏给下人,辗转数次。
顾琉太子之位被废以后,他身边的人也跟着被处罚,很多人也被流放在洛城,只是顾琉被隔绝开,见不到任何亲故。
十五就在远处的军营当劳役,意外看到了顾琉那块玉牌被人拿来当下酒的赌注,他认得那是曾经主子的东西,疯了一样想拿回来。一群人把这个低贱的劳役当乐子看,要他用自己一条手臂做赌注,想要就把东西赢回去。
十五二话不说任他们砍了自己一只手臂,淌着血把那块玉牌赢到了手里,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握着。那群人却输不起了,把本就奄奄一息的十五丢到了驯马场。
印象中那个亲切爱笑的大哥哥一样的十五,就算没有去东宫当近卫,也能得封个小将军,上阵杀敌,就算死也会是抛头颅洒热血光荣地死在敌军之中。可他最后却残了一臂,在自己国家的马蹄践踏中黯然咽气。
他的血浸湿玉牌,上面的纹路发生变化,于是孙太守知道了玉牌的实际作用。
最终孙贵妃一派掌控了那一支锐不可当的暗兵,叶皇后留给顾琉保护自己的一柄剑,成了刺向他的利刃,成了后来他一路杀回京城最大的阻碍。
顾琉好几次险些丧命在路上,后来登位成了新君,再后来又被人推翻凄凉地死去,这块玉牌背后的势力是极大的诱因。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顾琉母亲的遗物不用再辗转流离,被人当作赌注玩物。
从小陪着顾琉长大的十五不会再因它而惨死乱蹄之下。
顾琉日后重回京城,也不会再有一柄刀刃始终悬在上方产生威胁。
利刃回到了本该攥着它的人手里,刺向它本该刺向的敌人。
夜风吹来,有些冷了。
我手环着顾琉的脖颈,轻轻依偎着他取暖,在满世界梦幻辉煌的月光下,凑近他耳边轻声又郑重地说:
「值得的。珍视的东西要认真对待。」
这是上辈子,那个俊美又嗜血,人人畏惧的暴君告诉我的。

12

上辈子我见到顾琉的第二面,是在皇宫。
千里之外,高阔穷奢的皇宫里。
我穿着这辈子都没穿过的绫罗绸缎,梳着精致繁复的发髻,簪着玉和金银做的首饰,过分柔软的布料让我一时难以适应,略微僵硬地缩在人群里。
春暖晴和,这一批新入宫的宫妃们相约去赏花,我的贴身宫婢替我应了邀,要求我多和她们相处联络,建立关系。
我被迫和她们一起在御花园里闲逛,看着她们对着一朵花,或是一株草吟诗作对,诉说着伤春悲秋的愁绪。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自觉格格不入,下意识地站在人群的边缘。
忽然太监唱报,说陛下驾到。
一群人顿时噤若寒蝉,跪伏在路旁为陛下让道,暖风中都弥漫起寒意凛凛的紧张气氛,有胆小的妃子甚至抖了起来。
不怪她们如此害怕,就连在那样偏远的小山村长大的我,都听过新帝的暴戾凶残。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从前一面之缘给过我馒头的白衣少年是谁,当然也不会把他和千里之外凶名赫赫的暴君联想到一起。
我只听闻,暴君曾是废太子,被流放边城,后来又一路杀回了皇都,弑父弑弟,登上帝位。
我听闻,暴君青面獠牙,形如恶鬼,能止小儿夜啼,并且喜怒无常,嗜杀成性,暴戾恣睢,朝堂上下,皇宫内外,人人战战兢兢。
听闻,暴君前两天刚刚斩杀了一名宫妃,只因为那人想献媚争宠,守在他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红衣蹁跹跳了一支舞。
暴君觉得碍眼,当场就拔剑将人刺死。
然后用娇娇美人的血浇灌一旁殷红的海棠花,说这样顺眼多了。
皇宫里人人自危,没人敢再有什么小心思。
暴君颇有些不近女色,宫里的妃子多是下臣为了讨好他送来的美人,或是户部按照组制选秀来的大家闺秀们。在他眼里只是用来制衡世家大臣的手段而已,他一律不管不问,不到他跟前来碍眼他根本想不起来,到他跟前碍眼下场就如前些天那个美人一般。
路上遇到暴君,一群新妃们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我余光瞥见纯黑的袍摆在眼前掠过,疾行间浮动着暗金的纹绣。
身后有人忽地将我往前一推。
我跌在路中央,刚好挡在暴君的脚边。
他停住了脚步。
四面八方的人都朝我看过来,惊诧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各种目光压在我身上,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暴君的后宫没有宫斗争宠这回事,我不知道是谁,是为了什么想害我。
前些天那美人的血迹还在青砖缝隙里透着腥气,我当然害怕,无措,可我面上依然镇定,顺着暗金龙纹盘踞的黑袍往上,看到了那人人畏惧的暴君真容。
传闻并没有错,他的脸上布满坑洼可怖的伤痕,形如恶鬼,令人作呕。
疤痕之下,是苍白的脸,和幽黑的眼眸。通身的压迫感,带着隐隐的血腥味。
他也盯着我。
一旁有从小娇生惯养的妃子被吓哭,暴君转头看去,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地吩咐:
「斩。」
在女人尖声惊恐的求饶声和侍卫行走时甲胄的碰撞声中,暴君垂眼看我,「叫什么名字?」
我小心地答:「臣妾柳熙妍。」
他用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目视着我的眼睛,声音带了些讥诮。
「骗人。」

13

柳青石赶来的时候,装模作样地背着荆条,做足了负荆请罪的姿态。
真是虚伪。
让我想起半月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亲生父亲的时候,他就是端着一脸慈爱的微笑,用同样虚伪的姿态,说要接我和娘亲回家。
这年是嘉和元年,远方的皇城风云迭变,小山村里却始终宁静祥和。
这是我和娘亲相依为命生活在深山的第十八个年头,我向娘亲偷学了刺绣,学着她的模样替布庄绣东西,和娘亲绣的一起拿去换钱。我瞒着她攒了好久的铜板,买了街口那家香喷喷的米糕,兴高采烈地提回去想给娘亲一个惊喜。
一回到家,却发现娘亲不见了。
家里那张破旧的桌子旁,坐着一个锦衣华贵的男人,温文地笑着,满眼慈蔼:「认得本官吗?」
我戒备地注视着他,不接他的话。
男人并不生气,继续说:「本官是你的父亲,当朝宰相,来接你和你娘回京城。」
我当然知道他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第一眼就知道,毕竟我和他眉眼确有几分相似。但我并不在意他是谁,他来做什么。
我只在意:「我娘在哪儿?」
他避而不答,自顾自让人捧过来许多金银珠宝,说是给我的见面礼,说着就要带我离开:「洛城太过偏远,进京路上要花费许多时间,耽误不得,今晚就赶路回去吧。」
一个生长在小山村的贫穷村女,乍然发现自己竟是高官贵胄之女,生父不但慈爱温柔,还见面就送了那么多珍贵的礼物,必定是兴奋极了,哪有拒绝的道理?
可那个贫穷村女偏偏是我,不识时务油盐不进又犟又固执的我。
我只担心我娘的安危,并不愿意莫名其妙就跟一个陌生人离开。
男人终于没了耐心,撕下了和蔼可亲的虚伪假面,冷了脸,半是恼怒半是威胁:「你娘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了,你想看到她平平安安的话,最好听话一点。」
他让人将我强制带走。
一群人把我们的小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我攒了好久铜板买来的米糕被丢在地上,不知是谁踩了一脚,雪白的糕点沾满了土,被人嫌弃地踢开。
他们都是京城来的贵人,眼里只有那满箱的金银珠宝值得珍视,没有人会在意这间破旧漏雨的屋子,或那包粗陋廉价、我好久才舍得买一次的糕点。
我在京城柳相府的确见到了娘亲,柳青石只远远让我看上一眼,就把我推走了。他把我安置在一处深院里,见不到几个人。
但我从下人的只言片语里,也逐渐拼凑出了自己的处境。
当年柳青石把我娘扔在深山茅屋里自生自灭,去了别处赴任,然后一路科考,一路升调,高中状元,又娶了世家贵女,仕途通顺,一举坐上了宰相的位置。
柳青石是远近闻名的贤臣。
百姓,朝官,先帝都夸他才德兼备,心系黎庶。
还夸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丈夫,好父亲。
他在踏青之时遇到如今的夫人,才子佳人以诗相会,互相一见钟情,京中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柳青石求娶了那位贵女,并且始终坚持不纳姬妾,只对夫人一心一意。后来他的夫人怀孕时意外落水,早产生了个女儿,伤了身体,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他依然对夫人不离不弃,对唯一的夫人和嫡女宠爱万分,宠得尽人皆知。
人人都称赞柳相痴情专一,人人都艳羡柳夫人遇到了一个好郎君。
后来权力更迭,暴君继位,户部广选秀女,丞相嫡女身份尊贵,自然也登记在册。
那个嫡女,名唤柳熙妍。
柳青石连夜赶到了偏远的洛城,绑走了我的娘亲,用来威胁牵制我,让我替她入宫。
柳熙妍是早产儿,自小体弱多病,大部分时间都在郊外的庄子里静养,见过她的人不多,我们又有几分相似,想要偷梁换柱蒙混过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新帝残暴,皇宫处处危险,柳青石不舍得他从小娇惯养大的嫡女受罪,于是才想起来我。
你看。他不是不清楚我的存在,他只是,等到我有了利用的价值,才想起来我。
但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所有人都蒙混过去了,可新帝见到我第一眼,就拆穿了他布的局。
这可是欺君之罪。
柳青石背着荆条跪在殿前请罪:「微臣糊涂啊!」
「都怪微臣没管教好这个不孝女。她是微臣路边捡来的,看着可怜,收作了养女。没想到,这人贪图荣华富贵,擅自拿走了妍儿的身份牌,还打晕了妍儿,冒充她去选秀。而微臣近来忙于公务,疏忽了女儿的事,竟然等到陛下揭穿她才得知此事。」
「此女罪大莫及,按罪当诛,陛下明鉴。」
柳青石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了我,自己摘了个干净。
他腰间挂着一枚绣工精致的锦囊,明显是我娘亲绣的。
他在警告我——
我娘的命攥在他手里,我必须听他的话。
正如送我进宫那天,他递给我娘亲院里摘的一枝杨柳,告诉我必须听贴身宫女的话。那是他安排来监视我的耳目。

14

我木然地跪在一旁盯着地面,仿佛亲爹当堂喊打喊杀,喊着其罪当诛的不是我,仿佛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柳青石说了一堆看似请罪实则推脱的话,而暴君坐在上首,始终无动于衷,慢悠悠地用杯盏喝酒,也不知在不在听。
直到柳青石说着要大义灭亲,要来亲手教训我的时候,他才掀了掀眼帘,手里价值连城的琉璃盏顺手就抛了过来,摔在他面前,止住了他的动作。
暴君声音倦怠,仿佛随口一问:
「越俎代庖?」
这话其实很重,没有哪个当皇帝的愿意看到臣子自作主张替自己行事。
柳青石吓白了脸,连连磕头:「微臣不敢。」
暴君今天似乎没什么杀人见血的心情,他本就喜怒无常,让人摸不透想法,如今也是。他说:「三日之内,孤要看到你的嫡女出现在宫里。」
他挥挥手让人都退下去。
没说要怎么处置我,那就是怎么处置都无所谓。
好久过后,他身边的太监走出来:「柳大人身为一国之相,劳苦功高,陛下今日不追究此事,还望大人日后警醒,切勿再犯。」
「另外,这姑娘,既然已经入宫了,给个身份吧。」
偷梁换柱,欺君之罪,竟然就这么一笔带过,谁也没受到责罚。
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今皇上是个多么温和的人呢。
可这正是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惶恐终日之处,他将人一剑斩首时不顾礼法,他心生倦怠将欺君之罪一笔带过时同样不顾礼法,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他,他的危险是无序又混乱的。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柳青石这样的老狐狸也揣测不出他的用意,只能照做。
他将我带回了柳家,打开祠堂的大门,在族谱上随意写了个名字。
他放下毛笔看我:「从今往后,你就叫柳添吧。」
从今往后,不必再使用他人的身份姓名。

15

他取名取得敷衍,那时我还不识字,并不知晓——添之一字,意味着多余。
而熙和妍,都是寓意美好带着祝福的字眼。
我以柳家庶女的身份在内务府重新登记造册,重新得了个不高不低的封位,换了个不好不坏的宫殿。
柳熙妍进宫就是位分最高的贵妃,前脚刚住进新宫殿,后脚就把我召了过去,前后左右绕着圈儿打量我,然后用力捏起我的脸讽笑:
「你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女儿?我爹可把你们娘俩藏得太好了,现在才让我知道。」
「生得倒是不错,饶是外人讨好我爹都宣称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看到你我才发觉自己那第一美人的称号怪可笑的。如此看来,你那个娘亲,必定也是个绝顶的狐媚子……」
柳熙妍身体弱,性子却一点都不弱,骄纵跋扈得很,尖锐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肉里,抠出刺眼的红痕。
她随手取了一支簪子在我脸上比画:「狐媚子,都该死。这么美的一张脸,就该划烂掉。」
簪子抵在我的脸上,刺出了一点血痕。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袖里藏了一柄刀,随时可以刺向她,挣脱开,然后逃跑。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反抗办法。
可是逃跑了,然后呢?我跑得出这层层宫阙吗?我娘又还在柳青石手里。
我不曾反抗,始终太过平静,柳熙妍忽地失了兴致,把簪子丢开,理一理自己散掉的发:「你走吧,我……本宫倦了。」
我走出去,门外站着一个清丽的白衣女子,关切地凑过来。
「嘶。这怎的还见了血,太过分了。」她拿着帕子按在我脸颊的血口子上,替我压着止血,满眼的怜惜。
我不认识她,挡开她的手退后两步。
她顿了顿,这才想起来向我介绍自己。
她说她是我庶姐,我和柳熙妍同父异母的姐姐,柳惜容。
柳青石还在洛城当官的时候,府里是有姬妾的,生了一个女儿,后来他在京城娶了妻,原来的姬妾都遣散了,庶长女留了下来,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次柳青石把她也一并送进了宫,算是柳熙妍的陪嫁。
柳熙妍飞扬跋扈惯了,柳惜容在家中也总是受她的欺压,看到我被欺负,顿感同病相怜,但又不敢上前阻拦,于是在门口站了很久。
柳惜容把我带到了偏殿,细致温柔地替我擦伤药,她眉眼很淡,气质温婉,是一个姐姐应有的模样。
这是我不曾感受过的,或许是,叫作亲情的一种东西。
我愣愣地任她摆弄,柳惜容送我出门时往我手里塞了一瓶伤药,朝我轻柔地微笑:
「妍儿从小乖张,我从来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我竟然也能拥有一个乖巧的妹妹,以后我们两人互相扶持,在这深宫里也算有个照应。这是我一直舍不得用的上好金疮药,你拿去用完,不要省,姑娘家的脸面可是一等一的紧要。」
「妍儿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以后尽量避着她吧。」说到这儿,柳惜容的微笑变成了苦笑,看着有道不尽的辛酸。
我点头表示答应,在她的目送下走回自己的宫殿。
路过御膳房,我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灰扑扑的丑兔子。
它蜷缩在墙根的沟渠边上,灰白的杂毛凌乱,一只耳朵缺了个大口子,胡须随着快速的呼吸微微颤动。
御膳房里跑出来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用来宰杀的兔子。
只是那一双纯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过来,忽然就让人感觉很可怜。
我把它捡了回去,喂养起来。
在山里生活时,我从小养惯了各种牲畜卖钱,养只兔子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这一院宫室,主殿还没有主妃入住,只有对面的偏殿住了一个嫔妃,她是忠勇侯府的女儿,印象中很是孤僻,不爱和其他人接触,我和她也毫无交集。
直到有天我推开窗子,发现她在看着我的小兔子吃草看入了迷,津津有味地观察了一两个时辰。
被发现了,她倒是不惊慌,头一次和我打了声招呼,于是我们俩就莫名其妙熟络起来。
她叫卫轻雨,武将家的女儿,却做得一手好糕点,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糖总放太多,腻死人。时间久了院里的宫女太监一听到她又在小厨房鼓捣点心,便纷纷找理由躲开,躲不开的假装吃几口就偷偷扔掉。
只有我不挑,她做什么我吃什么,从不浪费食物。
卫轻雨感动得说要和我结拜为异父异母的好姐妹。
柳惜容来时听到了这话,斥她想得美呢,说柳添可是有亲姐妹的。
然后她们两个就会互相阴阳怪气地拌嘴。
我每天割草喂兔子,替柳惜容和卫轻雨绣帕子,日子枯燥又重复,但也是难得的安闲。
娘亲在相府,隔好久才由那个贴身宫女报一次平安。
我有意避着柳熙妍,她倒也没来找我的麻烦。
听说暴君西巡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也很久没有再见到他。

16

我本以为和他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听闻暴君西行一趟,一路滥杀,沿途官绅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暴君杀腻了回宫,地方上送走这尊大佛正松了口气,结果半路有人冲撞了天子尊驾,被带回皇城扔进了天牢里。
好巧不巧那人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乐善好施,常常为百姓义诊,在民间极受爱戴。听说神医被打入天牢,各地受过恩惠的百姓联名请愿为他求情,州府官绅于是又开始头大,但又不敢上书请奏,因为朝堂上有人提了一嘴,暴君当庭处决了好几个大臣,血都流到了台阶下。
一连好几天,暴君都在疯狂乱杀,朝堂后宫一片压抑沉闷的气氛。
这时柳熙妍宫里的宫人找到了我,端着托盘里的药碗示意我接过去:「陛下近来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贵妃娘娘心系陛下,揽了熬药的活儿,亲手熬了汤药,本想亲自送过去,奈何临时感到身体不适。您是娘娘的亲姐妹,娘娘特意嘱咐由您来代劳。」
这很明显居心不良,上午宫里刚传开,有一对别国进献的双生子美人,不明白宫里形势,听到陛下身体不适,煲了汤送去勤政殿,然后两声惨叫过后再也没出来。
这是让我去送死。
见我久久不回应,宫人又笑起来:「听说老爷藏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府里,夫人已经知道了,正伤心呢,谁知道夫人会不会将人发卖到花楼里……」
我接过那碗药,深深看了她一眼,记好了人的长相,扭头朝勤政殿走去。
这是我从没来过的地方,殿外战战兢兢地跪了一群人,有几个身着朝服的人正被压在殿外打板子,却不敢发出惨叫声,把手伸进嘴里,咬出了满口的鲜血忍着。
倒是没人拦我,进了大殿,绕过屏障,两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横陈在中央,换成那群娇滴滴的贵女得当场吓晕或者呕吐起来,我脚步也顿了片刻,垂着眉眼往前。
暴君在议事,高坐上首,撑着额头,看起来确实是头疼的样子。他的面色并不好,窗外天阴日冷,惨白的光散落在他身周,显得整个人暴戾又压抑。
几个大臣在底下频频地抹着冷汗。
我安静地路过他们,小心地把药碗放在暴君桌案上,正想无声无息地退开,底下却有人说错了一句话,惹了暴君生气。
他猛地站起来,抬手将桌上的奏折纸笔连带刚熬好的药一并扫落到地上,丁零当啷动静极大,底下一群人纷纷伏地请罪。
暴君提剑就斩了一个臣子的脑袋,声音冰冷:「滚。」
「都滚!」他踢开脚边的头颅,长剑狠狠掷在地上。
他们连跑带冲地退出去,我还来不及走开,他余光瞥见了我,掐住我的脖子,神情阴鸷,眼睛发红,眼神冷锐又疯狂:「你怎么还不走?你也是来刺杀朕的吗?」
我隐隐感觉,他的状态有些奇怪。
奈何我被掐住根本说不出话来,微弱的挣扎在他手底下如蚍蜉撼树,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快死的那一刻,我好像下意识地抽出袖里的匕首刺穿了暴君的手掌。
他放开了我。
我瘫在地上咳嗽着大口呼吸,看到他满手的血,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顿时感觉死到临头,但没来得及惊慌或是恐惧,因为被掐得窒息太久,我头昏脑胀地晕了过去。

17

我以为我即使还能醒来,也必定是在阴暗的大牢里。
可我睁开眼,入目却是烛火幽微的宫殿。
我从榻上爬起来,看到手臂上留着几根针灸针,应当是有太医来给我看过。我拔了那些针,走出小隔间一看,还是在勤政殿。
整个大殿安静到可怕,一片狼藉还没有收拾,角落里的蜡烛已经烧了一半,烛泪缓缓滴落。一缕檀香从炉子里飘散开在空旷昏暗的殿宇间,驱不散血腥味。
暴君背对着我,一个人懒散地坐在台阶上,捏着那柄匕首把玩。他自己的伤还没包扎,血淌了满衣。
我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他像背后长了眼睛,淡声问:「醒了?」
我连忙走到他跟前跪下请罪,说刺伤他是我一人的过错,我愿意受罚,此事与柳家无关。
他没反应,过了好久,我试探着抬头看他。
暴君依然安静地捏着那柄匕首,轮廓在烛光下晕着微光,眼睫微垂,眸底倒映幽微烛火,冷漠又倦怠,带着挥之不去的厌世。
有那么一刹那间,我恍然间感觉他其实是一个顶顶好看的人。美人在骨,他面容丑陋,但骨相依然俊美无俦,带来迟钝的惊艳。
他等我说完话,才道:「这是十五偷偷送给你的那把刀。我十六岁那年母亲送给我的生辰礼之一。」
一句很平静的话,宛如惊雷炸开在我脑中。

18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曾拉我一把,那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我很惭愧,我并没有认出他来。
我从没想过,眼前这个形如恶鬼,残暴不仁的帝王就是当初那个容颜如玉,矜贵善良的少年。
我总算明白,那天我被人推了一把,跌在他面前,他为什么一眼就能看穿我不是柳熙妍。
我认不出他来,他却还记得我。
他记得我叫阿陶。
阿陶是没有爹的孩子,一个人保护疯傻的娘亲,这是曾经十五告诉他的。
一个没有爹,为了寻找疯娘差点饿死在街头的小乞丐,那样可怜,那样狼狈,又怎么可能和柳家那个从小娇宠长大的柳熙妍是同一人呢?
这段时间,想必他早就把我的底细知晓得清清楚楚。
我以为他要把匕首拿回去,毕竟那是与故人有关的东西。寒光凛凛的短刃握在他手中,给我一种兜兜转转、物归原主的错觉。
可墨发玄衣的帝王,拿着那柄已经有些陈旧的匕首,在自己衣袍干净的一角擦了擦,擦掉了上面他自己的血迹,递给了我。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这刀,刀柄油亮,你应当是随时随地带在身边的,一定是很珍惜很喜欢。既然送给了你,就是你的,好好收起来吧。」
知道了这是他母亲曾经送的生辰礼,我不太好意思接着,他看了我几眼,终于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我面前,把我拉了起来,归鞘的匕首放在我掌心,捏着我纤细的手将它握住。
和方才疯狂暴戾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的手,修长,苍白,又冰冷。
我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到可以嗅到他身上血腥味底下浅薄的檀香。
本该暴戾恣睢,杀人如麻的暴君告诉我:「拿好它。珍视的东西要认真对待。」
他母亲送过的生辰礼很多很多,对于他来说,这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件,对于我来说,这却是某种唯一。
所以他把它留给我。
「回去吧。」他转身捡起地上沾满血的长剑,割了块碎布仔细擦拭,看样子并不打算追究我刺伤他的事,不然也不会为我喊太医来。
可他看样子,也并不打算管自己手上的伤,上面还渗着血,明明刚刚有太医来过,他却没让人给自己医治,也全程没流露出半分的疼。
我大着胆子提醒他。
暴君手顿了顿,随手撕了布条自己潦草地包扎了下。
我不解,却也没道理深究,一步步走远绕过屏风,然后再次大着胆子折返回去,小心地问他:
「陛下,那,之前那个十五大哥去了哪儿呢?」
在宫里待了那么久,我并没有见过他,那个曾经形影不离跟在少年身边最亲近的下属。
暴君停了手,并不看我,眉眼低垂,面无表情,声音也平静淡漠:
「死了。」
死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被马群践踏到尸骨残缺,而那时的他毫不知情。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勤政殿的。秋深了,路上的草木开始凋零,红叶纷乱,随着微风卷进裙摆间,随着月光嵌进湖水里。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顾琉,后来我才知道,顾琉西巡一趟,终点是洛城。
正是他当年流放的路线,一路上,他处决了好多人,连洛城外的军营也屠戮了一遍,世人都说他喜怒无常,滥杀无辜。无不无辜,只有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
顾琉在洛城被人极尽折辱压制,被时刻监视谩骂殴打,被打断双腿跛足前行,被乞丐戏弄差点死掉,被老鼠啃食毁容,被抢走母亲留下的玉牌……他靠着装疯卖傻降低仇敌的警惕,艰难地活着,直到他听闻了十五的死讯,被人当作闲谈笑话着。
时逢边关动乱,洛城差点被攻陷,顾琉趁乱逃了出去,救出了自己剩下的几个散落在各处的旧部,怀揣着满腔的恨意直奔京城,打算与仇人同归于尽报仇。
一行人不敢走官道,翻山越岭赶路,最是饥寒交迫的时候,路遇了一个被箭贯穿的老人,有人认出那是附近有名的神医。
神医在洛城义诊,碰上了战乱,逃跑时被流矢射中,正奄奄一息。
那时候的顾琉,早已麻木又冷漠,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善念,可对方是个老人,又是救死扶伤无数的医者。顾琉垂眼看了老人半晌,终究选择了带上他,一群人凑出仅剩的干粮药物把人救醒。
神医醒后,说很感激他们,然后一锅汤把所有人药翻,带回了自己府里。他那个府邸,花果茂盛鲜妍,底下埋了一摞一摞的尸骨。
外面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其实是个用人来研究试药的疯子,他不在乎人命,不在乎任何东西,只在乎配出的药方是不是最好的。
他觉得顾琉性格坚韧,很适合用来试药,不会轻易死掉,影响他研制药物。
顾琉和旧部们成了神医的药人,同伴们在惨无人道的折磨中相继死掉或自尽,慢慢地只剩下顾琉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与毒虫蛇鼠为伴。
度日如年的日子,顾琉一熬就是好几年。每当神医以为他要死了,打算埋掉,闷不吭声的少年又挺了过来,仿佛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即使生不如死也要活着。
顾琉隐忍多年,摸清了府里的布局,获取了神医的信任,最终还是活着逃了出去。
出去以后,外面已经模样大变,战乱四起,满目疮痍。而远在皇宫的老皇帝不问政事,孙贵妃依然没坐上皇后之位,安王生性纨绔不能服众,各处诸侯纷纷生了异心,朝官州郡忙着投诚站队,底下民众也叛乱不断。
顾琉拉拢了以前叶大将军提携过的一些武将,乱世之中,以战养战,扩大势力,一步一步,杀回了京城。
孙贵妃和安王都被他亲手射杀,他提着两人的头颅踏进了皇帝寝宫,看到曾经威严高大的父皇缩水成了一个枯瘦的老头,正颤颤巍巍地写下退位让贤的诏书。
老皇帝没有丝毫被逼宫的愤怒,反而满眼欣慰地望着他:「好!好!琉儿,不愧是朕的琉儿,乱局之下,群雄逐鹿,一力平天下。」
可等到逆光走来的顾琉走到近处,看清了他脸上可怖的疤痕,身上衣间腥臭的血,还有那死掉的春水一样寒彻骨的眼眸,老皇帝僵住了。
「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顾琉带兵杀入皇宫时老皇帝反而让人撤去了防守,不作任何反抗,就在龙椅上等着他的到来,然后顾琉终于知道了原因。
原来当初他的母亲其实并没有在冷宫自尽,也是,一个能随父亲披挂上阵的女子,那样的女子,怎么会遇事就自决呢?
那只是对外的说法,叶皇后实则被关在了京城郊外的一处宅子里,老皇帝不知为何,没舍得杀她,偶尔还会去看她。
叶皇后被折断了羽翼,囚禁在那宅子里多年,后来孙贵妃知道了,时常派人去折磨她,致使叶皇后染了病,又忧思过重,小病拖到大病,最后病死在那个始终走不出去的小宅院里。
她死之后,老皇帝好像突然就醒悟了对她的爱意,也突然发现了孙贵妃的恶毒。
他开始后悔,后悔伤害了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妻子,导致到最后的几年里她对他只剩下憎恶。他把叶皇后的死怪在了孙贵妃头上,开始厌恶她,一次次推后答应过的封她为皇后,封安王为太子的承诺。他开始满怀歉疚,自暴自弃,连政事也没心情管,终日待在叶皇后曾经住过的宫殿里醉生梦死。
后来风云变幻,顾琉提着他爱妃和皇子的头颅扔在他脚边,老皇帝也并不在意,他主动退位,说想要与故去的妻子合葬皇陵。
老皇帝还在说着合葬的愿想,没留意顾琉已经红了眼眶,满身的杀气。
原来当初叶皇后并没有在冷宫自尽,她是在深宅里病死的。她病死的时候,正是顾琉作为药人饱受折磨,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
只差一点,原来当初只差一点他就可以见到自己的母亲。
只要他逃得快一点,杀回京城再快一点,他就可以救出自己的母亲。
顾琉嗤笑一声,扬手砍下亲生父亲的头颅,正如那两个人的死状一样。
然后把他的尸首丢出去鞭尸喂狗,叶皇后则被移葬在叶家的祖坟间。
顾琉那天杀了很多人,血洗整个皇城,加上弑父弑弟,手段残忍,不顾后果,即使他有先帝留下的禅位诏书,名正言顺登基,暴君的名声也难以阻挡地传开来。
他之前的腿伤早就被治好,但因为治得太晚留下了后遗症,天冷时总是一阵又一阵剧痛。
顾琉确实是个暴君,视人命如草芥,尤其是被人嫌弃了丑恶面容,又或是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的时候,他心情不好,便更加残暴嗜血。
没人发现,其实每次他大发雷霆嗜杀疯狂的时候,他的状态是不对劲的,就像失了智的猛兽,只有杀戮和戾气。
那是因为他体内残毒的影响。
顾琉被当作药人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毒性混杂在一起,难以根除,不定时发作,严重时甚至会影响到神志。
顾琉自己知道,但他却对自己放任不管。
他的仇人都死了,他的亲人也都死了,他就像游魂一样留在这世上,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什么着落。
他知道过分残暴迟早会遭到反噬,很多事情他明明可以温和地解决,但他并不在乎,他放任自己残暴,杀戮。因为他并不喜爱自己的臣民,也并不喜爱他自己。
跌落低谷的时候,他救过的人害他,救过他的人也害他,人人践踏于他,他见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所有的人和事都让他厌倦。
他坐在人间至高的尊位上,手握呼风唤雨的帝王印玺,身着能工巧匠绣成的龙袍。
可他的面容是损毁的,龙袍之下的躯体布满了伤疤,他的身体早已被药毒蚕食如朽掉的木,他的内里,也是破碎的,破破烂烂的。
人人都畏惧暴君,没人记得他也是当初被所有人爱戴着的太子殿下。
那天晚上,我从勤政殿走回来,梦到了年幼时的自己,还有年少时的顾琉和十五。
少年推开嚼他头发玩的调皮大白马,长身玉立,雍容端雅,眼神一直落在可怜狼狈的小乞丐身上。
他说:「别打她。」
他还说:「十五,去帮她找。」
然后他上了马车,消失在人群里。
十五很爱笑,像大哥哥一样亲切,他笑着回答同僚:「当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说完跑远,两个人追逐着,也消失在人群里。
从此以后,世事更迭,年岁暗转。熠熠生辉的顾琉,和活生生的十五,都不再得见。
像落叶卷进裙摆,嵌进湖里,在月光的见证下,没了踪影。

19

好像秋末万物凋残的时候,天也总是阴的。
我从勤政殿回来,忽然就觉得天太冷太冷,深入骨髓的冷。于是我把角落里的灰兔子抱了出来,抱着它蜷缩着入睡。
兔子很乖,虽然很不适应,却也没挣扎,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
第二天,我找到了柳惜容,直截了当地问她:
「是你收买了柳熙妍殿里的宫人,逼我去盛怒的陛下跟前送死的,对吧?」
她来不及端起温柔似水的笑容,被我一句话问僵了脸色,转而讶异地望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否认,那便是承认了。
深秋的寒凉又阵阵泛上来,我感觉我的心脏也浸透了冷意。
是暴君着人查清楚的。
老太监告诉我,陛下确实有头疼的顽疾,发作时暴躁失控,来送药的都是有去无回,宫里一向都是安排死囚去触这个霉头。
没有宫妃爱往陛下跟前凑,除了那天那对双生子美人那样,想去刺杀他的。
有人欺负我在宫里没有人手,闭目塞听,买通柳熙妍宫里的宫人,拦截了那天的药,要我去送死,然后嫁祸给柳熙妍。
这个人,是柳惜容,我一度信赖感激的柳惜容。
她温婉亲和,我一直很感激她把我当作真正的妹妹,当作亲人对待。
老太监询问要怎么处置柳惜容,我手里还绣着为她过冬准备的暖袖,一走神针扎破了手指,刺痛蔓延开,我习以为常,把血抹在那耗费了无数日夜绣出的图案上,亲手毁了那栩栩如生的繁花。
我没回答,我要亲口去问她。
柳惜容没有半分挣扎就承认了,她也索性不再假装亲近,当场翻脸,讽笑着把曾经央我替她绣的帕子撕烂:「是啊,我一直都在骗你,谁稀罕你那些破烂东西啊。」
柳惜容很小的时候,她的生母就被赶出了府,嫡母对她不好不坏,基本不去关注她,而父亲,只有当她课业优秀得了先生的表扬,或是宴席上表演才艺赢得了众人的掌声时,父亲才会难得地关心她。
于是她从小就努力学习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可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那个体弱多病养在庄子里的嫡妹,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会,依然备受父亲的宠爱。
嫡妹偶尔会接回柳相府长住,她很厌恶柳惜容,总是欺负柳惜容,而父亲即使知道,也只会叫她多多包容妹妹。
柳惜容也很厌恶柳熙妍,但她不表现出来,她在大宅院里生存长大,连生母都不在身边,全靠自己,早早就学会了伪装,外人眼里她永远是温婉贤淑毫无攻击性的样子。
她早就想对付柳熙妍,此次入宫给了她机会,脱离了父亲和嫡母的视线,她有很多办法可以给柳熙妍使绊子。
我在她的眼里,不过是其中一个使绊子的办法里,相当趁手的工具而已。在她的计划里,对我稍微一点好,就能假装和我感情深厚,然后害死我嫁祸给柳熙妍,和我「感情深厚」的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用为我讨公道的名头,要求有司严惩柳熙妍,还能让父亲看透柳熙妍的恶毒厌弃于她。
只是她没料到,我可以安然无恙地从勤政殿出来。
某种角度看,柳惜容才是和柳青石最像的那一个,伪善又工于心计。
而柳熙妍,更像是年少时的我娘,从小娇宠着长大,骄纵,愚蠢,恶毒,又任性。
宫里的女官要把柳惜容关起来,她挣开她们狠狠踩着那些撕碎的帕子,盯着我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柳添啊柳添,你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没人在意你和你的那些破烂,你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她被带走后,我默默走过去,将被踩脏又破烂的帕子捡了起来,埋在了院子里一棵不知名的树下,然后被催着坐上了回家省亲的马车。
每年宫里都会安排妃嫔宫人们过年前回家看望亲人,我和柳熙妍同坐一车回去,她并不待见我,全程臭着脸往窗外张望,到了目的地,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欣喜起来,飞奔下车扑向柳夫人,犹如雏鸟依赖在大鸟身边,亲昵地撒着娇。
而柳夫人和柳青石,也满眼慈爱地笑话她长不大。
我在一旁的冷风里伫立了很久,才等到他们絮叨完,柳青石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扭头看向我,眉头一皱:
「柳添,还不过来见过你母亲?」他指的是柳夫人,名义上我只能喊她作母亲。
我走上前对柳夫人请安,她态度不咸不淡,将手上的纯金百福镯褪下来送给了我,这是大家族长辈见小辈常用的礼节。
柳熙妍去了柳夫人院子里,柳青石把我带到了书房,询问我那天去勤政殿的细节。
他并不关心柳惜容和柳熙妍在其中的作用,他只关心为什么暴君不杀我。
我语焉不详地应付,他在书房踱步了半晌,袖子一甩走到我面前端详我的面容,
然后得出了结论:「吾儿啊,你生得如此貌美,说不定那位还真是看上了你。」
他拿出了几包毒药,要求我去邀宠接近暴君,然后在他的吃食里下毒,「此毒无色无味,入口即毙命。」
「天下苦暴君久矣,朝野内外都盛赞为父贤德,这皇帝的位置要是由为父来坐,对你我,对百姓都是好事。你要是能把他杀死,待为父成就大业,你就是最尊贵的公主,你娘就是人人跪拜的娘娘,荣华富贵一辈子。」
见我愣怔,他抬手想摸摸我的头,就像最寻常的父女那样,可放在我们两人这儿,他抬手抬得僵硬,我也不自觉退后躲闪。
他讪讪放下手:「你娘好久没见你了,去看看她吧。」
以富贵荣华利诱,以亲娘的性命威逼。
他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展露野心,因为拿捏着我的软肋,所以并不害怕我走漏风声。
我接过那几包毒药,乖顺地退出去,跟着下人去我娘的院子,走到半路花木葳蕤的地方,悄然钻进去,按着记下来的路线折返回了柳青石的书房。
我在书房背面的轩窗旁立着,看到我的贴身宫女在向柳青石汇报我在宫里的状况,柳青石感慨:「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没用的弃子,差点弄死她,还好没成功。两次了,她都在那位手里活了下来,在他那里,柳添必定不同。」
我瞳孔不自觉放大,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那天,把我推出人群的正是柳青石安排的这个宫女,他想要我一进宫就因冲撞陛下被处死,这样他拿我替换柳熙妍的事情就不会被人发现。
我的亲生父亲,在洛城见到我第一面的时候,就没打算过让我活。
而现在,他依然在谋划着让我去送死,来成全他的野心。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我恍恍惚惚离开,折了两枝新开的蜡梅,然后在附近和找我的领路婢女相遇。
我假装惊喜:「我路上闻见蜡梅香,想去摘几枝送给娘亲,没想到迷路了,还好你找到了我。」
大宅院里九曲回廊,本就路线复杂,加上她可能是得了柳青石的授意,不想让我记住书房的位置,走的时候特意带着我绕了几圈路,迷路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没料到,我可以记下所有路线,还能抄近道。
婢女显然是信了,疑虑消散,继续领我去了娘亲所在的院子。
许久未见,娘亲好像不怎么疯了。
还特意做了莲子百合羹给我接风洗尘,学着寻常母亲的模样,询问我的近况,问完了近况,两人相对无言时,她又笨拙地学着以前的样子给我讲故事。
过了好久,她许是终于意识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生疏尴尬,也安静下来。
半晌,她正色,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柳添,你在宫里,可得宠?」
我拿着汤匙的手顿住,然后,我说:「宫里没人得宠。」
娘亲坐到了我旁边,让我不得不目视她,又问:「那柳青石,你已经见过了吧?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迟疑着答:「见过了。」
我娘莫名激动起来,眼底是清醒着的疯劲和恨意:「你记住,他不是你爹,他是你和你娘的仇人。」
「柳添,你是我生的,我了解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又继承了我和柳青石的容貌,美丽和智慧都是看不见刀刃的武器,你现在有机会运用这些武器了。去接近皇帝,去争宠,想办法把柳青石诛九族。」
说着说着,她又换了主意,摇着头自言自语,「不行,不行,这样太慢了,太慢了。」
想到什么,她眼里进发出光芒,抓着我一只手臂,丝毫不掩饰恨意地说,「对了,不如你就直接找机会,一剑捅死他。柳添,只要他死了,你娘我也就解脱了。」
她盘算着我该怎么杀死柳青石替她报仇,一次也没想过我该如何全身而退,就像,就像柳青石让我去给暴君下毒那样。
一次也没想过。
我的心脏忽然就好难受,那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感逐渐清晰。
许是我沉默得太久,我娘终于看了我一眼,在她眼里,我应当是木然垂着头的,手里的汤匙无意识地搅着羹汤,撞击着碗壁叮当响,却一口也没动。
她没了耐性,也早已没了方才故作慈母的模样,冷眼望着我,逼我回答:「柳添,你到底去不去替娘亲报仇?」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发出声音。又默了片刻,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轻轻地把那碗莲子百合羹推回她面前,声音很低:
「母亲,您记得吗?我吃莲子会死的。」
我对莲子过敏,严重时曾去掉半条命。
小时候娘亲不给饭吃,我饿得不行了,曾经冬天涉水去摘荷塘里别人不要的剩下的莲蓬,刺骨的冷水里忙活了半天,才凑到一小把干瘪的莲子,我珍惜地一颗颗吃下肚,当天晚上肚子疼到满地打滚,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我娘怕我染了什么能传人的疫病把我赶出了屋子,我缩在稻草堆里奄奄一息时,幸好婶娘来送东西看到了,她连夜背我下山找到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才诊出来我是吃了过敏的东西,但凡再多吃几颗就没命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吃过莲子,但每到夏天,我总会去给荷塘的主人做些零工,换些品相不好的莲蓬,带回家攒起来煲汤。因为娘亲爱吃甜甜的莲子汤。
她说她了解我。
我感觉这句话可笑又心酸。
她如果真的了解我,就不会煮她自己最喜欢的莲子羹来假装欢迎我。
在她僵硬的面色中,我走出去,打开房门,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头那股子闷却怎么也缓解不了。
晚上是家宴,柳夫人差人过来喊我一起用膳,名义上我是柳青石的养女,记在柳夫人的名下,也是她的女儿。
柳惜容不在,柳熙妍和她爹娘坐在一块儿,家宴不拘礼节,柳青石和柳夫人都不停地给她夹爱吃的菜。慢慢我发现,其实满桌都是她爱吃的。
我独自一人坐在末尾,又是那种,莫名熟悉的,格格不入的感觉。
柳熙妍吃到一半突然不开心了,柳青石问她怎么了,柳熙妍盯着我意有所指:「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团聚,我不喜欢旁边有碍眼的外人破坏气氛。」
于是吃到一半,柳青石让我先出去,说让厨房给我另外做晚膳。
我没有依言去厨房,而是出府去了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将将入夜,街上集市热闹,灯笼高挂檐角,人头攒动,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烟火气充盈在四面八方。
我看到,被抱着的奶娃娃磨着爹娘让他们给买糖人,娃娃的爹娘无奈又宠溺地给孩子挑了个最大的;卖馄饨的大娘正在揍孙子,因为他跑去掏鸟窝摔了一身的泥,揍完把他带回来的小鸟放到火炉旁怕冻死;待嫁的姑娘正跟着娘亲姐妹挑首饰,添置嫁妆;一个老奶奶搀着比她更老的亲娘,与街坊邻里围坐闲谈.⋯
我像一个孤零零的游魂,穿行在他们的热闹里。
慢慢地夜色渐深,街边的商家陆续收摊,灯火沉寂,行人寥寥,我走着走着,被人拦了下来。
我一抬头,才发现不自觉走到了皇宫外一个小门,相府离皇宫其实很近。
守卫拦住了我,我怔了片刻,问他们:「出宫省亲的妃子可以提前回宫吗?」
一句话把他们问倒了,从来都是宫妃们回程离家时依依不舍,嫌相聚的时间太短,没见过想要提前回来的。
有人离开去请示,得了准信回来,说可以进门。
我回头看向远远跟着的那个贴身宫女:「你去和父亲禀报吧,我先回宫了。」
然后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她踏进门,慢慢走远了。
天上飘起细雪,入冬了。
回到自己的宫殿,我依旧日睡得很不安生,手脚冰冷,浑身都冷。今年入冬早,取暖的炭火还没来得及发放到各宫,整个房子没有一丝暖意。
我半夜爬起来,熟门熟路地把兔子薅来抱着,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依偎着取暖我娘从来都不了解我。以前住在山里,我在最冷的冬天都能穿着单薄的衣裳下河摸鱼,去雪地里挖狐狸藏的山鸡,独自爬险峻的山在大雪隆冬砍柴,学着大人的模样置办年货。到了过年的时候,又舍不得大口吃肉了,最后总是把辛苦存来的肉省给娘亲,把一点点搬回来的柴火都给娘亲取暖。
她早习惯了,所以她总觉得我生性不畏寒,也从没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给我裁过冬衣。
她不知道,我其实很怕冷,比一般人都怕。
所以我连睡觉都要抱着兔子取暖,才能安安心心一觉到天亮。心头那股子甩不脱的闷痛也能暂时被遗忘。
柳惜容说得没错,对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没人在意我,我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我以为对我很好的姐妹,从头到尾算计我,我的亲生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推我去送死达成自己的目的,连我相依为命的母亲,眼里也只有她的仇恨,同样催我去用命换仇人的命。
全都利用我,又轻贱我。
可是,我没有人要,我的兔子却是有人要的小兔子。
我每天去向厨娘讨要摘剩下的菜叶子,去冷宫荒地草多的地方割草,努力去给它找吃的,给它搭干净温暖的小窝,还在它残缺的耳朵上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发现我变了,我宁愿一天什么事也不干看小兔子吃草,也不愿意再和我的娘亲待在一起。
她们都回家省亲的时候,我依旧待在宫里给小兔子找新鲜的草,直到某天我回来,看到它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已经僵了。
漂亮的小蝴蝶结也浸在了血污里。
回家的妃子有些已经回宫,不知道是谁养的狗把我的兔子咬死了,叼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我捡起破烂又僵硬的兔子,一步一步踉跄着踩过雪地,陷进松软的雪地里摔了一跤,手里的死兔子顺着小坡滚到了蜡梅树下。
花开得很盛,香气沁人心脾。
可我仍然好难受。
眼眶发热,鼻尖发酸,死死抿着唇不肯让眼泪掉出来。压抑了许久的窒息又沉闷的钝痛感,乱纷纷地缠绕在我心头。
「这样委屈,谁欺负了你?」
男人沉缓的声音穿过风雪传来。
我抬头,看到暴君锦衣貂裘,立在蜡梅树下望着我。他身后的太监提着一盏宫灯,他自己打着伞,纷纷扬扬的大雪掠过他眼前,飘进暖橘色的微光。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脸,只抹到满手的霜雪。
井没有眼泪。
我明明没有哭啊,他为什么说我委屈?
我看起来,很委屈吗?
我复又呆呆地望向他。或许此时此刻我应当站起来向皇帝行礼,又或措辞回答他的问话,可我僵在雪地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仿佛在漫天的大雪里失去了生机。
好在暴君看起来也并不介意,修长如玉却密布伤痕的手,提起脚边僵硬的兔子,喊太监去取铁锹过来。太监回来,对着他耳语几句,暴君便了然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死了埋起来便是了。J
他把我从雪地里拉起来,在蜡梅树下选了块好地方,冷白的指尖轻点着地面,「就埋这里吧。」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吗?
我越来越想哭,心脏揪疼。
真的只是一只兔子而已吗?
不是的,那不仅仅是一只兔子,那是我的寄托。
从前我是不需要寄托的。从前我与母亲在大山里相依为命,我的生活简单至极,从小到大一直接触的也就只有母亲一个人。
从前我很容易满足,虽然母亲经常打我骂我,每时每刻冷眼看我,可她偶尔心情好了,给我扎一次辫子,给我讲一次其实很无聊的故事,我都开心得不行,感到无比荣幸。
可现在,她做同样的事情,我却感觉不到开心了。
就像生活在永夜里的人,突然有一天去了正常的世界,见到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光明,才意识到黑夜有多黑暗。
当我被突然带出深山,丢进了热闹繁华的京城,遇到了很多人和事,见过了不曾见过的世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窥探着别人家孩子的幸福。
当我养了兔子,给它搭干净温暖的窝,给它残缺的耳朵上扎蝴蝶结…⋯
我才发现,从前的那个扎了辫子就舍不得拆的小孩,有多可怜。
意识到不被爱的同时也不敢去爱。
从前那个对娘亲满腔孺慕,可以为了寻找她跋山涉水,用命去拼,可以为了她入宫去给别人当替死鬼的小孩,现在却连和她待在一起,都不敢了。
赤诚的爱献给厌恶自己的人,意味着一次又一次被伤害。
灰不溜秋的丑兔子,它不仅仅让我在寒冬冷夜里汲取微薄的温暖,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个寄托。
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施放爱。
柳惜容算计我,柳熙妍驱赶我,柳青石利用我,连母亲也伤害我。
死掉的不只是一只兔子,死掉的是我生命中所有虚幻的、冰冷的温情。

20

暴君亲自用铁锹挖了个坑,示意我把它放进去,他凝视着我,一字一顿,缓慢地,再一次对我说:
「阿陶,它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他说他大可以补给我另一只兔子来安慰我,全天下最漂亮的兔子都可以快马加鞭送到我面前,但那应该并不是我想要的。
他说得没错,我并不想要别的那些健康的,漂亮的兔子,它们都不是我的小兔子暴君把土盖上,铁锹交给旁人,抬手弹去近前一枝蜡梅上的雪,把花枝折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带着我在埋兔子的地方,照着它的模样堆了只雪兔子,把折下的蜡梅点缀在了雪兔子残缺的耳朵上,剩下的枝干划在地上,他写下了两个图案。
「顾琉,我的姓名。」他说。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
忽然感到莫名的遗憾。
我没进过学堂,并不认识那两个字,只能努力将它们当作复杂的图案记下来。
奈何睡一觉,那图案在记忆里就模糊了。
可我到下辈子,可能都忘不了顾琉立在蜡梅树下,立在漫天的风雪里,用他那惯常的、轻飘飘的、带着点倦怠的语气,对我说过的话。
我在后来,才慢慢得解其中意。
那只是一只兔子而已,这一只兔子和世间那另外的千千万万只兔子,并没什么不同。
是我对它倾注的爱,让它在那千千万万只兔子里,成了特别的存在。
兔子死了,我寄托在它身上的,那些本该从亲人身上获得爱与被爱,便也无处着落。
那天的我是那样的无措又委屈,难过又狼狈。
顾琉告诉我,或许,我应当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小兔子养。
对自己肆无忌惮地施放爱,永远坚定地喜爱自己,故此不必去渴望别人施舍的一点点好。
永远不会没有人要,因为永远不会自己放弃自己。
永远以自己为立足于世的锚点。
充盈,坚韧,无畏,坦然。

21

上辈子从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起,时间就仿佛被加速,世事更迭无常又飞快。
顾琉一反常态插手后宫的事,把凤印从宫里位分最高的柳贵妃那儿取走,送到了我手里。柳熙妍本人无所谓,其他人却炸开了锅。
不怪她们背后议论,我的封位没有升,不高不低不起眼的级别,却拿着凤印,奇奇怪怪,不伦不类。
不过象征权力的物件拿在手里,确实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
路过庭院时,对面卫轻雨喊住了我,她双手抱胸倚在门边:「听说柳熙妍把凤印给了你,我还没见过那玩意儿呢,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看看她,招呼她进屋温了一壶暖茶。
她端详着凤印啧啧称奇:「真漂亮的一块玉。」
「听说柳熙妍曾经很喜欢顾锦,从小就按皇后的标准培养,谁能想到呢,有一天她会把这印玺求之不得地给别人。」她似是想起旧事,忍不住感慨。
我不知道顾锦是谁,猜想应该是早就死在顾琉剑下的前安王。
卫轻雨把烤了许久的茶一口气牛饮干净,临走时她望着我,意有所指地点我:「柳添,如果有得选,我建议你不要和陛下接触太多。」
我拽住了她,拎起茶壶,手一松,假装不小心把壶摔碎,把屋里的人都支使去找新茶具。只剩我们两人时,我放开她的袖口,看着她眼睛:「你可以把话说清楚一点。」
卫轻雨感叹:「柳添,我是为了你好。」
她说我在这皇宫里,其实是没有生存能力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性如此,到哪儿都一样。之前我在这里过得还算安生,因为我并不起眼,没有和人有利益冲突,如今我木秀于林,很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明枪暗箭,难躲也难防。
她说:「柳添,你悟性很高。可那又怎样,你根本没有成长起来的机会。你没有家族作依靠,没有人手,没有消息,甚至连读书识字都不会,而她们,都是大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从小就在明争暗斗的环境里长大。陛下他不是个好人,他不会护你,就算图个新鲜护你一时,帝王的新鲜都是不长久的,他不会护你一世。
「况且,陛下行事太过恣肆妄为,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不想看到你被牵连。」
妄议君上,卫轻雨这些话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她也不怕我出卖她。
我没有回应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说得没错,我本来活着已经足够艰难,成为宫里一些人的眼中钉,只怕会更艰难。
赏梅宴上便是如此。
宫妃命妇们凑在一起,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顶着刺骨的冷风,看花看雪,称作风雅。
她们依然吟诗作赋,弹琴作画,谈论着我插不进去一句话的闺阁趣事。笑完众人又莫名伤感起来,说梅花能越过红墙落在外面,而她们,一辈子都被这道宫墙关住了。
「区区数尺宫墙,困住了无数女子的一生。」有人慨叹,众人情绪低落起来。
只有我真的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树梢,打算挑选最好看的几枝折回去摆在床头。
可能是我不够伤感,格格不入,又或许我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盯在眼里,有人问我:「为什么一直没说话,可是想到了什么好词句,在构想什么诗赋?」
众人的注意力于是被引到了我身上,纷纷起哄,说刚才大家都题了词,就剩下我没有了,要我也做一首诗,让人制成一本诗集存放起来。
顺带把我高高架起来:
「柳相府出来的女儿,必定才华横溢,您可得好好念一首,把方家那个京城第一才女比下去。」有人开玩笑似的说,被提及的方家嫡女也跟着笑。
这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我,如果卫轻雨在,她会帮我解围,可她偏偏不在。我有些无措,根本不会什么吟诗作对的风雅之事。
她们的眼神微妙起来,神色各异,有说话直的更是笑起来:「柳家的养女而已,不知道从哪个破落地方捡来的,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麻雀拎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怎么着你们还指望她能和第一才女比啊?」
毫不掩饰地嘲弄看轻。
就好像天生的疤痕被人当众点评嘲笑,我难免感到难堪。
直到姗姍来迟的柳熙妍打破了僵局,我才得以离开。她也是柳家的女儿,虽然不至于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学问也确实算不得好,一直被那个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用来做对比,每次都被比下去,来时听到了这话,莫名其妙就被戳到了肺管子。
她把一群人写的诗作的画,一股子全扔进了炉火里,于是几人争吵起来,历来隆重的赏梅宴第一次匆匆忙忙以闹剧收场。
顾琉知道以后把我召了过去,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薄唇微勾,显然心情愉悦,
我还没跪下行礼,就把我扶了起来。他问我,为什么不像柳熙妍那样,把她们的词词画画都扔进火里。
我微微讶异地看他,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像柳熙妍那样随心所欲。
她有底气,我没有。
顾琉披了外衣,看起来是要出门了,他站着任宫人整理衣着,微歪着头看向我:
「你不是有一个很大的印玺吗?」
「挺沉的,正好可以当板砖用。谁要是惹你,就拿去砸人脑袋,不论是谁,都只能敢怒不敢言。」
他从太监手里接过来一个汤婆子,塞到我手里,不看脸只看那慢条斯理的言行,矜贵又优雅,出口的话,却暴露了他是个草营人命的暴君。
轻飘飘一句:「直接弄死也可以,孤给你兜着。」
我不敢贸然回话,垂着头假装发呆。
朔雪初晴,寒天凛日。一阵冷风过后,他身后的殿外松柏寒梅都簌簌落雪。
汤婆子很暖,暖到了心窝里。

22

顾琉说:「随孤去外面走走。」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守卫森严的门楼,看着他闲庭信步似的踏着雪前行,最终停在了皇宫最外围的城墙上。远远可见京城千家万户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屋顶,鳞次栉比,星罗棋布。
他问我,今天那群妃子们对着矮墙感慨自己被困住的一生,而我始终一言不发,
我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发现他其实对宫里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如果有他不知道的事,那大概率也是他不想理会,懒得知道。
我盯着鞋面上精细的绣花,老实地回答:「在想洛城的冬天。」
洛城的冬天很是难熬,吃不饱,也穿不暖。但我和母亲好歹还有个住所,我见过太多颠沛流离连一碗米汤都要争得头破血流的人。
「她们眼里宫墙是困厄,是牢笼。可我觉得,在宫里面能吃饱穿暖,世上奢华享乐的东西都聚在这里,不用忍受饥寒困苦,已经足够幸运。吃不饱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世上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努力往皇城脚下挤着扎根。」
顾琉深邃的眸子望着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会想到洛城,他垂眸弹去袖口沾的冰雪,拿了
一张弓箭,轻声叹:「洛城的冬天确实冷。」
他教我拉弓射箭,示意我看天上的飞鸟,「看到那只鸟了吗?它飞得高远,不受束缚,但你手里有箭,依然可以把它射下来。」
顾琉把我圈进怀里,把着我的手,对准天上那只高速掠过的飞鸟,天地邈远,一点如豆。
拉弓,挽箭,一击必中。
飞鸟落在城墙下。
「看到脚下这城墙了吗?皇宫里最高的墙,重重守卫,可你手里有令牌,依然能轻易踏出去。」
顾琉注视着我。
我好像明白了,他想要让我知晓的道理。
他带着我亲自下了城楼,在宫门外把那只死掉的鸽子捡起来,上面绑着一封信。
我以为他只是言语间随意挑了一只猎物,没想到他还顺手拦截了别人的密信。
我看不懂,顾琉就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大概意思是有人准备刺杀他,谋划许久,几个假宫女太监潜入他的寝宫,却发现平常都在那儿的皇帝不见了,立即传信给宫外的同伙商量对策。
被暗杀惯了,顾琉习以为常,随手安排底下的人找来别的信鸽,把他们的信传过去,挖出了主谋,然后宫内外的参与者都一起拿下。那几天宫里又接连死了好多人,人人自危。
那天以后顾琉让我每天去勤政殿给他研墨,踩过冰封的血迹,我却不再感到害怕。
其实研墨不费什么时间,剩下大部分时候,顾琉闲暇时,就亲手教我认字,一个字一个字认,让我照着他挑选的书帖临摹,让德高望重的老臣带我背书。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是在教我读书写字。
别人嘲讽我不识字,他当然可以把那群人都打入冷宫,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所有人都不敢再提及此事,可是在他们的内心,依然对我轻看鄙夷。
是这样的,并没有错。
所以我学得很认真,比别人少了十数年的积累,必须比任何人更刻苦。
我学会的第一个字,是「顾」,第二个字,是「琉」。
「顾琉」。
不是当作图案强行记住的顾琉,而是一笔一画,我亲手写下的名字。
老臣初时很抗拒,甚至厌恶看到我,他觉得皇帝是拿他在讨后宫女人的欢心,简直是故意辱没斯文。后来看到我勤勉用心,慢慢对我改观,再后来他开始夸我聪颖,后悔没有早点遇到将我收作学生。
他说可惜了,现在我只能一辈子在后宫关着争风吃醋了。
我只能无奈地回应,说并没有争风吃醋。
如果他早点遇到我,我还是个小乞丐,或者大山里冬天都还穿着单薄旧衣的小姑娘,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是顾琉从污泥里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老头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皇宫不是牢笼,不是用来关住任何人的。
区区一堵矮墙怎么能困得住谁?搭个梯子就能翻过去的高度。
困住她们的,是她们所倚仗的家族,是利益纠葛,是荣华富贵,是眼界,是思想,是心。
困住她们的,是她们自己。
因为倚仗家族获得地位,所以也要代表家族在宫里谋利益,因为享受着皇宫里的富贵荣华,衣食无忧,所以也要遵守宫里的规矩,出入请示,因为获得了一些东西,所以不可避免地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她们就算不进宫,嫁入寻常官宦家,也同样会受着这些桎梏。宫墙不复存在,但利益的高墙永筑。
都是棋局里的棋子,有什么资格谈论自由?走得再远,飞得再高,执子的人手一转,拉弓的人箭一放,命运沉浮皆在他人一念之间。
同样生活在深宫里,帝王,皇嗣,太后之流,可不会觉得被囚困。
他们是执子之人,挽箭之人,手握令牌之人。
我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个女子,或是宫妃,或是柳家的养文…⋯
一个人,拥有一颗广阔的,自由的心,在她的内里,就不会被世上任何一堵墙囚困。
一个人,腰间有令牌,手里有弯弓,落子定棋局;有身份,有权势,还有运用好一切的头脑,何愁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顾琉在告诉我:要努力去掌控自己的命运。

23

在我射箭练得娴熟后,顾琉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京城外大军驻扎的大营。
北边的外敌挑衅,双方交战良久,如今终于平定了边疆,大军带着战利品归来,
按理,皇帝也该带着亲眷臣僚过去,论功行赏,犒劳三军。
往常这种需要带上后宫女眷的祖制,顾琉都是不搭理的,这次一反常态,老老实实带上了一大群人。
人一多,便鱼龙混杂,暗流涌动。
顾琉把我召到了最前头,他自己的车驾里。一路上带我去看风景,上庙里蹭和尚们做得一绝的素菜,拿着弓弩策马打猎,猎到的野鹿山鸡就地生火烤肉,然后隔着烟火看后边一长串马车,随口给我解说那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用来打发无聊时间。
到了地方,举办完了盛大的典礼,顾琉带我去了关押奴隶的地方,里面有个简易的斗兽场,血肉横飞。
战败方的人丁都充作奴隶,关在狭小的笼子里,等着被人挑选下场像野兽一样斗殴,四周的将士们在一旁设了赌局,闹哄哄的。战场上朝不保夕,高危高压,这是他们难得的发泄。
看到陛下突然到来,他们异常激动。
顾琉站在高台上观赏了会儿,似乎对这原始打斗的场景兴致缺缺,半掀着眼帘地对跟在后边的武官说:「不过是重复的扭打厮杀,多无趣。」
他语调懒散,「不如换些有意思的。」
有意思的,就是把场下低贱貌丑的奴隶,换成身份高贵的美人,与野兽相斗。场面必定凄美又血腥,可怜又残暴。
昏聩又荒唐,但场上的众人内心其实都是期待的。
顾琉的悠悠目光从一众带来的后宫女眷身上掠过,她们不自觉惊慌失色,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轻轻一抬手,示意底下的人把她送进场。
女人慌乱地求救,依然被丢到了血肉遍地的场内,她的对面,是一条饿了好几天的高大壮硕,目光凶恶的狗。
我认出来了,这是前段时间带头当众刁难我,嘲讽我的那个妃子,也是她,曾经故意放狗咬死了我的兔子取乐,即使她知道那兔子是我珍爱之物。
这条狗,估计就是她亲手养大的那一条。
我不自觉朝顾琉看了一眼,他懒散地坐在上首,看起来颇有些意兴阑珊,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望过来。
片刻后,他喊人在半封的露台摆满了炉火,让我待在他身边最暖和的地方,轻声一句:「冷了?」
我迟疑地摇了摇头,却也没说话。
底下那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已经被饿疯了的大狗撕咬得浑身是伤,凄厉地慘叫着,仪态全无,狼狈至极。
顾琉让人丢了一把刀进去,女人见到刀飞快地捡起来,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曾经口中的爱犬头上捅,当然也毫无章法,直到手底下的狗已经没了动静,她还红着眼捅着,被人拉开时,神情恍惚又癫狂。
底下的人沸腾激动,高台上一群宫妃却噤若寒蝉,都是深闺里娇养长大的,哪里见过这阵仗,还有人被吓晕了。
顾琉在这一片沉寂中,突兀地鼓起了掌,眉眼带笑地问她们:「怎么着?你们是觉得不够精彩?」
她们纷纷摇头,赶紧僵笑着捧场。
顾琉喜怒无常,这时却笑意散尽,面上表情淡淡:「确实啊,这也算不得多精彩绝伦。」
他目光飘向一众大臣,落在柳青石身上,「丞相大人之前那出偷梁换柱的戏码,
倒是算得上。」
柳青石冷汗都冒出来了。
顾琉闲适悠哉地看了一会儿丞相满脸惶恐的神情,然后语出惊人地说,不如就让他送进宫的三个女儿一同下去,看看谁能在野兽嘴下活下来。
野兽,就是边上铁笼子里关着的那个,小国刚进献来的半大棕熊。
再边上一点,许久未见的柳惜容被人带了过来,她这段时间在冷宫待着,想必活罪没少受,形销骨立,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且寡淡。
柳熙妍眼睛瞪大,居然把她和底下那群贱民相提并论,但她又不敢说什么,睁着眼睛直往柳青石身上看,委屈又愤愤。
柳青石擦着冷汗,试探着劝阻了几句,当然无济于事。
我倒是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安排,顾琉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我站起来想下去,冷风一吹小小打了个喷嚏,顾琉就皱了眉头。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怕冷,说不定是受寒感冒了,不如就让我的贴身宫女代劳,替我到场下去罢。
贴身宫女吓破了胆,抖成筛糠似的被押下去。
三个人被推搡进了场内,柳熙妍屈辱地咬着唇,拔了发间最坚硬的簪子下来握着,柳惜容沉默不语盯着地面,那个宫女全程哭哭啼啼。
顾琉神色间有些不耐:「太吵了。」
宫人在柳青石面前奉上了弓箭,顾琉要他把那个哭得聒嗓的宫女处理掉。
柳青石颤颤巍巍地把那个宫女射杀了。培养多年,费了大精力安插进宫的棋子,
就这么轻易地亲手毁掉了,想必心里也是很可惜的。
这时铁笼子已经打开,野兽闻到血腥味狂躁起来,冲刺到尸首边嗅了嗅,都不太感兴趣,抬头盯上了另外两人,显然活人更能激起它的狩猎欲。
顾琉似乎觉得这场面终于有点意思了,来了兴致,随手交给柳青石一支羽箭:「丞相,若给你一次机会,这两个,你会救谁呢?」
「又或是把那只熊杀死,两个都救?」顾琉幽深的凤眸,浓郁的墨色里,含着恶劣的笑意。
别国进献的猛兽,国礼的一部分,刚送过来就被杀死,死在他手上,难保他不会落个挑拨两国关系的罪名,影响仕途。
在仕途和亲女儿之间,他会选择哪一方呢?
柳青石僵硬地举着弓。
那头两个人已经被追着仓皇逃跑,柳熙妍那个花里胡哨的簪子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哭喊着向柳青石求救,柳惜容也在跑,逃命的空隙朝自己的父亲看过去,
眼底,其实也是含着期冀的。
没有时间再容他犹豫了,柳青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的箭头指向柳惜容,一箭射穿了她的小腿。
柳惜容摔在了地上,原本跑在前面的她落在了后头。
柳青石是要她去挡住棕熊,让柳熙妍顺利跑开。
在女儿和仕途之间,他选择仕途。
在两个女儿之间,他选择柳熙妍。
作为被放弃的那一个,柳惜容满眼的期冀一瞬间化作死水,自嘲地笑起来,并不意外,可又忍不住去恨,满眼的不甘化作求生的勇气。
她咬牙拔出了腿上的利箭,在野兽冲上来的时候,迎上去刺瞎了它一只眼睛,然后被一巴掌拍倒在地上,吐着血半天爬不起来,棕熊当众啃食她的腿。
她看起来快要死了。
我在高台之上站了良久,最终,我在柳青石愣怔的眼神中夺过他手里的弓,搭箭,拉弓,一箭射穿了那只熊的另一只眼睛。
放下弓箭时,才发现手心都是汗,这是我射过最准的一次。
彻底瞎掉的猛兽咆哮着乱窜,柳惜容下意识朝我看了一眼,回神后奋力跑起来逃开。
顾琉纵容着我的自作主张,听到别人说我僭越,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场残暴血腥的闹剧终于落幕,柳熙妍受了惊吓,回去以后大病了一场,从此深居简出不爱出门,柳惜容依然是被丢回冷宫,那天临走时我们两人迎头遇见,她喊住了我:
「你不怨恨我吗?为什么要救我?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是个滥好人?」她的语气算不得多好,习惯性地对所有人都带刺。
我看着她穿着简陋的冬衣立在风雪里,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都带着冻疮,我的目光平和又冷漠。
「你现在一头撞死在树干上,我不会救你。当时的情形,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可以看着野兽啃食活人无动于衷的人。」
没什么好怨恨的。
她该受到的惩罚已经受到了,便不值得我再放在心上。
其实我对于仇恨的感觉是很钝的,好像从小到大遇到的苦难太多,习惯性地自我保护,屏蔽着不美好的东西。
欺负过我的人,我都记着,也知道要去报复回来,但这些事情并没有占据我生活的全部,而且需要时机。
我没想到,原来顾琉一个一个,都记着。
他是在替我教训那些人,也是在教我如何拿捏人心,在关键之处对付他人。
后来冬去春来,夏萤秋落,年岁暗转。
我习得了一手好字,阅遍经纶,再也不会因为胸无点墨被人耻笑而惶然。
我手里拿着凤印却又位分不够高,确实惹来很多麻烦,顾琉不会帮我解决麻烦,他会为我指点方向,在我偶尔茫然无措的时候教我如何去处理。
他一点一点教会我在波谲云诡的权力中心立足,在这样复杂的局势里都能立足,那么往后在任何情形任何困境下,便都能游刃有余。
我成长得很迅速,慢慢明白了他的用心。
卫轻雨曾说,我在这皇宫,其实是没有生存能力的,顾琉护不了我一世。
我从没奢想过谁会一直保护我,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那时我们都没有想到,顾琉会一点点教会我,保护自己立足于世的本领。
人人都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有些人牵绊得深一点,有些人牵绊得浅一些。
没有谁可以为谁撑腰一辈子,能够永远为自己撑腰的,只有那个永远不放弃自己的自己,那个掌控自己命运的自己,那个有思想、有能力、有信念的自己。
变成暴君的顾琉不是一个好人,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喜怒无常。
可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他是所有人的暴君,是我一个人的白衣少年。
他是所有人的恶鬼,是我一个人的神明。
他告诉我要爱自己,给我信念,带我成长。一个破破烂烂的他,把另一个突然被丢进纷乱世俗里,外表坚强,内里彷徨,自卑又怯弱的我,变成了充盈又从容的我。
他把我的小兔子埋葬起来,堆了雪兔子安慰我。人们养宠物不仅是为了被爱,也是为了施放爱。顾琉告诉我,要把自己当自己的小兔子养。
很久以后,某个寻常的日子里,一个念头从心间一掠而过,我才恍然发觉一一某种意义上,阿陶也是顾琉的小兔子。
我学着卫轻雨的样子给家里人写信,信写完,却忽觉无人可寄,我好像没有那么想念娘亲了。
于是我隔着两个宫殿的距离,天天给顾琉送信,絮叨一天里遇到的琐碎事,顾琉则在批折子的空隙,用朱砂笔顺手在我的信上画一朵小花,表示知晓。
我给他和卫轻雨绣平安符,卫轻雨捏着带龙纹的那一个,酸里酸气地说这黑的绣得更用心。
我在夏天吃她甜到腻的点心,当晚上吐下泻,才知道里面掺了莲子,卫轻雨再也没有用莲子做过糕点。我又想到好久没见过的母亲。
看吧,我对莲子过敏,这其实是很容易记住的事情。
中秋的时候我意外喝了点酒,醉得稀里糊涂,只记得自己飞奔去勤政殿,然后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像哭了。
又是朔雪满天的时候,宫里为新年张贴对联,红彤彤的纸,往年引经据典的词,都换成了朴实无华的「添福,添岁,添财进宝」。
后来我才知道,我喝醉酒以后摔了一跤,抱着顾琉的腿哭,抽抽噎噎地说自己现在明白了,添之一字,意为多余。我对于所有人来说,一直是多余的那一个。
出了大山以后所有人都喊我柳添,连母亲都指着鼻子骂我,说没有我的出生,她肯定会很开心。只有顾琉一直叫我阿陶,他没有喊过我柳添,但他在告诉我…
添之一字,是添福添岁,岁岁安康。
新年的时候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席,每个人都要为皇帝贺岁,大家不约而同地比拼文才,贺词一个比一个辞藻华丽。
轮到我时,我在祈福灯上一字一字写下一句:
「愿君,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随着千千万万盏灯一起,被放飞,浮动,升到浩瀚的夜空中。无数光点汇成灿烂的星河。
顾琉没有嫌弃贺词的简单。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一夜过后,万千祈福灯掉落,散布四方,他找到了我的那一盏,存了起来。
那时候还是冬天。
寒冬过后,会有春和日暖,姹紫嫣红。
如果上辈子的时光就停滞在那时候,即使不算太圆满,但一切该有多好。

24

我从漫长的梦魇里惊醒。
旧梦中断在顾琉一剑刺穿我母亲心口那一幕,紧接着画面一转又变成了我被卫轻雨刺破胸膛……上辈子的记忆铺天盖地扭曲着一哄而来,我刹那间苏醒。
眼前是熟悉的茅草屋,月光从屋顶漏下来几缕,幽谧的夏夜远近虫鸣声声。我在床榻上呆坐了良久,感到心口隐隐作痛,似乎还没从梦里缓过来。
又过了许久,我披衣走出屋外,星河半落,天将将白。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顾琉身边,看着熟睡中的少年,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着指尖微弱的热气,一次又一次,机械地重复了好多遍,才放下手。
我又走到母亲门前,隔着窄小的窗子,看着里面的人,定定地站了会儿,转身离开一扭头,顾琉站在我身后,俊眉微拧:「你怎么了?」
我就知道,他刚刚应该是醒着的。顾琉这样从小警惕的人,入睡时身边来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我应付着答:「没怎么,只是睡不着觉。」
顾琉那一双清亮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他低声说:「可你明明,看起来很难过。」
看起来很难过吗?
我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没抹到水迹,没哭,甚至颇有些面无表情。我不明白顾琉是怎么做到的,总是能一眼看到我的低落。
见我沉默,他只点到为止,并不穷根究底,转而拉着我去屋后的山上,说反正醒都醒了,不如等着看东边的日出。
天边的鱼肚白被渲染成橘红的曙光,太阳从群山与白云间现身的那一刻,万物生光华,凡人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
他在想方设法让我不难过。
未完,下卷请见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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