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不难过了。
我想起了一群人,我想杀他们。
于是我开始潜心谋划。
我绕了很远的路,从崇山峻岭的地方离开洛城,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小镇,买下来一头老驴。
我骑着驴往洛城赶,路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太太模样。我易容的手法极其精妙,平常用来遮掩容貌,现在用来伪造身份。
洛城宽进严出,很多流民落脚于此。我一把药毒哑了自己的嗓子,顶着沙哑难听的声音,骑着骨瘦如柴的驴子,在洛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落脚,声称自己是外地逃难而来的,然后用身上仅剩的银钱在邻近的村里置换了一间没人要的屋舍。
我老老实实扮作老太太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等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是外地逃难来的可怜人后,我路过洛城外的大营,看到里面的劳役,偷偷找到了监管的小官。
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款待他,小官很享受他人的阿谀奉承,接着我又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包了一层又一层,里面是一些陈旧的金银首饰。
我故作谄笑,请求用这些东西,向他买一个年纪小点的劳役。
我说自己曾经在故乡家境也还算殷实,所以有点积蓄,可是最近连年战乱,动荡不安,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死了,只剩我一个逃到洛城避难。我想认个孙子,给夫家留个后,也给自己找个人养老。寻常人家的壮年男丁肯定不愿意跟着照顾我这个老婆子,只能另辟蹊径,买个低贱的劳役。
小官显然不是第一次收这种贿赂,笑起来油光满面,说他心善,就当做个善事。手上利索地揽过钱财。
他果然把十五卖给了我。因为十五年纪在一群人里面算小,又不太服管,易惹麻烦。
我把十五带走,然后用剩下的钱买通了一个路人,让那人揭了城门上的榜,去举报那个小官。
26
上次我把太守的儿子弄死后,还顺手拿走了他戴着的金貔貅,但又没有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走,导致太守一直怀疑是有人谋财害命,又没有证据。于是他把那金首饰画了画像,在城门处张榜,见者举报有赏。
得到消息后,太守连夜带人去搜了那个小官的家,果然在几件陈旧的金银首饰底下,翻出了那个不太起眼的金貔貅。太守立时怒目圆睁,质问是不是他害了自己儿子。
小官吓得都顾不上隐瞒收钱买卖劳役这种事了,说这是有个老太拿来收买他的。
可他们赶到时,却发现老太太已经中毒咽了气,看起来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没人会怀疑老太太的身份,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逃难来的。
这下小官百口莫辩,尤其是他还有动机。他以前有个娃娃亲的姑娘,被太守儿子看上强纳回去做妾。上辈子顾琉的玉牌能够辗转流落到这群人手上,就是因为太守儿子看不上,随手赏赐给小妾,小妾又拿给了以前的情郎。如今大家都怀疑小官是因为强抢民女之事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怀疑是一群人合谋干的,监管劳役的小官,连带他经常凑在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都被盛怒的太守丢去了前线当诱饵。
没人知道,那个中毒咽气的八旬老太我,从城外的乱葬岗里爬了起来。
我亲手配的假死药,这是第一次用,以我自己为试验。
我悄悄回到老太的那个小屋,换回自己的模样,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些衣服假发连带屋子,毁灭痕迹,然后把藏起来的十五药醒,带回了自己的茅草屋:「顾琉,你看我带回来了谁?」
被蒙住头的十五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颤。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我挨个打开房门,顾琉并不在。
刚疑惑他去哪儿了,便看到顾琉提着把沾血的斧子走了回来,一回来就拉住我反复打量,确认没有什么伤。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能不能,不要再一声不吭就失踪?」
我才发现身后跟了个尾巴,是那个小官的酒友之一,逃出来以后一直蹲守在老太太的房子附近,认为那里最安全,肯定没人想到搜捕那儿。发现我后,这人一直跟在后面,还好被外出的顾琉发现解决掉了。
其实我并没有一声不吭就失踪,我找了借口离开的。我告诉母亲说要随行商去外地几个月,把她绣的东西卖个更好的价钱。母亲信了,但这显然没有骗到顾琉,他一回来就发现我不见了踪影,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面四处寻找我。
我心虚,避而不答,把十五往身前推:「你看我带回来了谁?」
解开绑住十五的绳子,拿开蒙头的布,两人相见,都愣住了。
此时边境动乱,战事频发,洛城越发不太平。
不久以后我听说,那群人死得很惨,在前线作饵,被乱军砍死,被蹄铁践踏。
上辈子顾琉也为十五报了仇,西行一趟,屠戮无数。
但是这辈子,这些血腥杀戮之事,由我来做。
他最忠心的下属不会再惨死,他也不需要再满手杀孽。
27
战火波及了洛城,人人想方设法逃离,明里暗里监视顾琉的那些人自顾不暇,早就将他抛到脑后。
像上辈子那样,顾琉暗地里联系了散落在各处对他忠心的旧部,打算趁乱逃出城。不同的是,这次加上了十五,还有我。
我在茅屋里留足了柴火和粮食,把攒来的钱都留给她,告诉娘亲我又要跟随行商出远门了。
过了好久,我娘依旧没理我,我只得自己默默离开。
从前的阿陶肯定会很失落,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纠结于别人是否施舍那一丁点亲情了。
顾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对我很信任,他在外人面前装成个半傻的人,在我面前却从来都是本性,如今连底牌都毫不掩饰地展露在我跟前,包括他的那些旧部,他新近收买驯服的人,他手底下现有的势力。
即使我对顾琉有些了解,知道他有那么多底牌以后仍然感到惊讶。
他的那些仇敌们,都还没意识到顾琉的不容小觑。难怪上辈子他一手烂牌,依然能杀回皇城。
想想也是,顾琉曾经可是,三朝元老做恩师,天下名士授经纶,加上武将世家的叶家培养,文才武略皆精,生长在阴谋倾轧的深宫,很小的年纪就能坐稳皇太子的位置,让朝官百姓都折服。其中谋略手段,可窥见一斑。
我跟随着顾琉避开官道翻山越岭,我知道他即将遇到上辈子最恨的人之一,那个伪善的神医。
我没打算阻止他们的相遇,不动声色地走在后头。
28
攀上一座小山包,旁边就是陡峭的断崖,底下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荒道,山上树木丛生,挡住了我们一行人的身影,底下的大路现在时常有逃难的车马经过,也有尾随而来的流寇留下的残兵。
路上,果然遇到个遭遇流寇跑到山上,被流矢钉在树干上的老头。
他奄奄一息地向我们求救。
这辈子的顾琉显然善良很多,看到是个老人,又有人认出这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他没有犹豫就想去救。
我却阻止了他,走到所谓的神医面前,甩下一句话:「收我为徒,就救你。」
顾琉不明白我的用意,但他也并未流露出疑惑,口风一转极其自然地搭腔,声音淡淡:「想清楚了,错过我们你应该也遇不到别人可以出手相救。」
神医面色有些难看,不过还是答应了,十五拔出他身上的箭,将为数不多的药物用上,给他包扎止血,背着他一同去找过夜的地方。
老头表示自己很感激,背地里却往火堆上煮的汤里撒迷药,他自己则提前吃了解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群救命恩人们喝下加了料的东西。
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家都没事,只有他倒下了,浑身都骨头疼,疼得满地打滚。
我一边看着他痛苦地哀号打滚,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烤鱼吃完,擦干净手,才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蹲下:「呀,神医老先生,您怎么不吃东西,是不饿吗?」
老头连瞪我的力气都没有,爬到我脚边磕头哀求:「给我,给我解药。」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是中毒了,也知道自己解不了。
他加了迷药的那锅汤我让人背着他倒掉了,只留了一碗给他自己喝,还顺带加了别的东西,各种药性混合在一起,便成了剧毒。顾琉他们配合着我,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我笑:「原来堂堂神医也有不自医的时候。」
我翻出配好的解药丢给他,「这个可以压制毒性。当然了,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以后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发作,一次比一次痛苦,不能缓解就会活生生疼到死。」
「我可以每隔一段时间都给你配缓解的药,但必须好好听话哦,」我颇有些戏谑地看着他,意味深长,「我的好师父。」
他狼吞虎咽地把药丸吃下去,还没彻底缓过来,就急着将手里残留的药渣捻着看,捻完又嗅又尝,看向我时满眼震惊,都顾不得我的威胁,开口就是惊叹:
「小姑娘,这解药是你自己配的?」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所以能一眼看出来我的医术不在他之下,讶异之外,对于不久前被迫答应认我当徒弟的事,突然就脸色不难看了。
我不关心他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的目的已经达成。
上辈子顾琉在他手里饱受折磨,还错过了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母亲的机会,我当然不会让他死得太轻易,这毒越到后面发作越频繁,生不如死。
与此同时,我可以以此控制他为我所用。
上辈子的顾琉亲手教我学会的下棋,对弈之时,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子,都可能有大作用。
29
顾琉的身份特殊,此去京城面临重重关卡,很有可能被皇宫里的人知晓他出了洛城。
现在有了这个所谓的神医,一切就很简单了。
神医美名远扬,让他安排车马,应付关卡,我们装扮成他的弟子仆从跟随,没人会联想到废太子身上。
这是他的作用之一。
休整了一夜,我们准备下山,正好撞见了洛城太守带着底下许多人仓皇逃窜,身后跟着一队追兵。
看来洛城已经被攻破,这一群酒囊饭袋抛弃城中百姓逃跑,敌军都追到这里来了。
没人发现隐藏在灌木后的我们,我看着那一群人,把昨天那支拔出的箭拿了出来。
一路上我捡到了许多散落在林间的流矢,让顾琉做了简易的弓箭,现在派上用场了。
我瞄准为首那个肥头大耳的太守,一箭将他毙命。
接着又一箭一箭,将其他得了孙贵妃授意,在洛城欺压顾琉的人一个一个射杀。
场面很乱,没人注意到来箭的方向,只会以为是身后追兵射中了他们,就算有人发现了问题,拔出羽箭辨认是哪方势力,也只会追踪到其他人头上,毕竟那些箭,都是捡来的。
顾琉看得出我是在为他报仇,他没有插手,耐心地等着我杀人,待不远处一支飞箭蹿过来时,才拉住我手臂轻轻一带,避开了流矢。
这时底下我想解决的人都已经死完了,他把钉入树干的箭拔出来,拿过那张简陋的弯弓,拉弓挽箭,一箭将敌军头领射下马。
底下两方乱起来。
顾琉温声道:「走。」
我们带着神医,以北上巡诊的名义,一路进了京城,在闹市里一处不起眼的宅邸里落了脚。
神医有钱得很,我让他顺带把周围的宅子也都买了下来,防止人多眼杂邻里心生疑窦。
接下来,就要想办法让顾琉名正言顺地留在京城了。
我告诉顾琉,他的母亲其实还活着,被囚禁在郊外一处庄子里。
顾琉浑身一僵,抬起眼时,眼眶都微红了,却没说话。
半晌,他摸摸我的头,了然地轻叹,有些无奈。没有急着询问他母亲,他问:「阿陶,你是不是,又想一个人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他看人真准。
上一次我一声不吭就走,让顾琉担心,我也很愧疚。所以这一次,我决定跟他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要让他母亲「死」掉。
顾琉没说不好。
于是我开始付诸行动。我找到了那处庄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庄子守卫极其森严,外人轻易靠近不了。
我在那儿观察了一段时日,配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撒在他们取水的泉眼中,不久以后,庄子里的守卫仆从们都开始精神恍惚,出现幻觉,我又穿着白衣大半夜在附近晃悠了几回,里面开始盛传庄子里闹鬼。
药物的影响让他们坚信传闻是真的,里面伺候的婢女家丁纷纷找路子调走,一下子空出了许多职位,庄子里人手不够,如我所料找牙婆买人。
我把自己装扮成普通人样貌,假装逃难而来的孤女,被牙婆捡到,我说我认识几个字,牙婆觉得我可以卖个好价钱,给我编了个身份送到庄子里任管家挑选。丫鬟识字可是个极大的优势,我不出所料被选中,还分配到了主院,已废叶皇后住着的地方。
我见到了上辈子没有见到过的叶皇后。
她生得极美,每日坐在秋千上发呆。
我也见到了没见过的齐闵帝,上辈子顾琉的父皇谥号闵,现在他还是齐国的皇帝。
皇帝隔三岔五来,却不受叶皇后待见,两个人见面就争吵不休互相厌恶。
我当着不起眼的小丫鬟,蛰伏许久,找到机会单独与叶皇后相处。
我把她留给顾琉的玉牌带来了,证明自己与他熟识。
看到这东西,叶皇后情绪极其激动,很快又自己冷静下来,锐利的双眼将我盯着,等我解释自己的来意。
我顾左右而言他,没急着告诉她想做什么,继续在庄子里待了一段时间,慢慢获取了她的信任,才把假死药拿出来。
我告诉她,可以诈死离开这里,顾琉在外面等她。
我不会拿顾琉的母亲冒险,所以这假死药,我亲自试验过的,没有任何副作用。
计划很顺利完成,叶皇后假装生病,病急没等来御医就断了气,皇帝知道消息后连夜赶来,抱走她的尸体哭了一宿,才舍得将她装进棺椁里。
在棺椁钉死之前,我把她偷了出去,消失在夜幕里,顾琉会扫除我们离开的所有痕迹。
回到那个小宅子,叶皇后紧紧抱着顾琉,看似坚强的大女人哭得眼睛通红。
顾琉安抚好她的情绪,把人送回了屋,然后看向我。
我坐在院里的小桥上,一边悠闲地晃着脚丫逗水里的游鱼,一边顺手接了假山上的流水,一点点把脸上抹的褐黄脂粉洗掉,露出干净的容颜。
我把上辈子顾琉最大的遗憾弥补了,所以现在难得地很开心。
一扭头,发现顾琉望着我。
我灿然一笑。
30
叶皇后「死」后,皇帝突然就消沉了,郁郁寡欢,不理朝政,连一向宠爱的孙贵妃也劝不动他。
他还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一闭眼,梦里也全是死掉的发妻。
宫里的御医都请脉过了,没有一个能治他这失眠的症状,只好张榜到民间择选良医,刚好大名鼎鼎的神医就在京城,宫里理所当然地派人请他过去。
神医带着我这个「弟子」进宫,给皇帝写了个方子,当晚皇帝总算睡了个好觉。
但这方子也不治本,只能暂时缓解,神医表示要南下去采良药,把我留在了宫里替皇帝调养身体。
我从他身后的两个小侍童间站出来,一抬头,周围都静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生得好看,又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衣,清水出芙蓉般的面容,看起来必定无害极了,轻而易举就能获取旁人的好感和信任。
谁能想到呢,眼前皇帝噩梦缠身,其实是我做的手脚。
之前他去过几趟庄子里,被我下了慢性的毒药。不致命,但很难缠。
我顺理成章留在了宫里,时不时给皇帝加重一下症状,偶尔又煎个药缓和一两天,他精神恍惚间总是想起已逝的叶皇后,加上我偶尔装作不知情地提起有关她的事,皇帝越发后知后觉地感到愧疚和后悔。
和上辈子差不多,只是现在被我加速了进程。
在皇帝睹物思人后悔莫及的时候,我无意间提起了顾琉。
我说:「臣女生在洛城,曾从乞丐堆里救出来一个将死之人,他褴褛跛足,蓬头垢面,时常被人按着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是城外人人都嫌恶的傻子。」
「后来洛城动荡,臣女随师父离开,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说起那个人是谁。
过了一段时日,皇帝外出散心,遇到刺客埋伏,独自逃跑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饿得快晕过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披头着散发脏兮兮的人。
那人乱发挡住了面容,辨不清容貌,行为举止看起来有些痴傻。
虽然痴傻,但善良,看到半晕的皇帝,那人将身上仅剩的半块饼给了他。
皇帝估计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硬的饼,但他吃得非常快,也非常感动,吃完刚想说话,一路追杀的刺客找了过来,一片慌乱之中,刺客的剑捅过来,那人意外替皇帝挡了一剑。
正好这时走散的御林军终于赶过来,两方缠斗,刺客尽数伏诛。
我现在是皇帝最信任的医者,一行人回宫,我得了消息火急火燎赶过去,给两人处理完伤口,我惊讶地认出了这个脏兮兮的人。
我对皇帝说,这正是我在洛城救过的那个小可怜,他脑袋以前受过重击,影响了神志,所以看起来有些痴傻。
我说,没想到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再次遇见他,他好像失去了记忆。
我顺手拧了帕子给他擦干净脸,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皇帝不经意往这边看了一眼,手里的药碗「啪」地就落在了地上。
顾琉装傻装得毫无破绽,被清脆尖锐的声音一吓,下意识缩起来想躲。
他也生得格外好看。好看的人无辜清澈的双眼,流露出惊慌警惕的神情,看起来是多么可怜。
皇帝那天是拖着病体,踉踉跄跄走过去把顾琉拽起来的。
有些东西,点到为止即可。
我是宫里最受信任,又医术最好的,我说顾琉痴傻他就痴傻,我说他失忆那就是失忆,其他御医就算诊出来了不同的结果,也不敢说。说出来,那不就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别人都能诊出来的症状,只有他诊不出来吗?
痴傻,又失忆,那他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郊,也就情有可原。或许是战乱之时,意识不清,迷迷糊糊随着流民的队伍流浪到了这里。
即使痴傻,仍然善良,能把唯一的食物给即将饿晕的人。
即使失忆,仍然贤孝,下意识在刀兵刺来时挡在父亲身前。
和善良贤孝对比鲜明的,是他那颓败狼狈的样子,还有我无意间一句,受过重击导致影响了神志。
顾琉好歹也是皇子,即使贬为庶民流放,身为皇家血脉,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本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皇帝派人去调查了他这段时间的遭遇,知道了顾琉自一出京城,就饱受折磨,当然也能想到是孙贵妃授意的。
宠爱她时便可以默许她胡作非为,不宠爱时就开始后知后觉厌烦她的恶毒,即使这恶毒也是当初他的默许放任惯出来的。
皇帝的愧疚之心到达顶峰,他不自觉走到了顾琉身边。
他的皇儿受伤导致高烧昏迷,似乎做了噩梦,呢喃着梦话。
他说:「母后,父皇不要我们了吗?是不是儿臣做错了什么……」
皇帝脚步顿住。
接着,他一口老血吐红了地板。
31
令朝中大臣们猝不及防地,皇帝把废掉的太子召回京城来,恢复皇籍了。
顾琉现在是大皇子,封宴王。
当然不仅仅是靠着皇帝的那点愧疚之心。
前段时间刺杀皇帝的刺客,是顾琉安排的,他母亲已经告诉了他那块玉牌代表的势力,那天的死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死士一点也不遮掩衣服和兵器上叶家的标志,明晃晃告诉别人他们和已故叶皇后有干系。
但帝王多疑,必然会多想——哪有人会蠢到暗杀时把身份暴露出来,这必定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想暗杀他,暗杀不成,也能把锅甩到别人头上撇清关系。
唯一有嫌疑的,自然是孙贵妃和柳臣相一派。
皇帝自知最近冷落了孙贵妃,说不定是他们怕皇位生变,想干掉他尽早扶安王上位呢?
再加上他调查到孙贵妃对顾琉的所作所为,心里早生了嫌隙。
这个皇帝不是太聪明,但基本的敲打和制衡还是会的。
于是他大手一挥直接给顾琉封了王,以此来敲打孙贵妃他们,也让他们没法在朝中一家独大,双方制衡,皇帝的位置才能稳固。
上辈子顾琉是自己一路杀回京城的,个中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无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身上数不清的伤。
等他到了京城,没有时间再去谋划,只能以快取胜,以暴制暴,能杀尽杀,最后得了个弑父弑弟的恶名,坐上的皇位也根基不牢固,底下没有足够的势力做支撑,导致后面崩塌起来时摧枯拉朽一般,那样轻易。
现在他不用再冒那么多危险,不用再满身的伤疤,不用落下恶名遗臭万年,也有了充足的时间在权力的旋涡中心稳稳立足。
宫里举办了宴席迎接大皇子回归。
我站在宫女太监们来往的小角落,昏暗偏僻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遥遥看着灯火辉煌间的顾琉。
皇亲臣僚们聚在他身边恭维奉承,实则带着试探,一袭紫衣的尊贵皇子,容颜如玉,修长好看的手,把玩着杯盏,始终噙着一抹淡笑,叫人看不透深浅。
正如我当初希望的那个模样。
平安,顺遂,熠熠生辉。
32
四年时间一晃而过。
皇帝忧思过度,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时日无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这些年来顾琉已经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他背后有许多和叶家有渊源的武将和世家支持,和孙贵妃安王一派势均力敌。朝中大臣们开始暗中站队。
当然,这些明面上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在太医院领了个职,现在是御医,专门照看皇帝的病情。
明面上我和顾琉并没有什么交集。
我按例每日给皇帝请完脉,打算出宫,被安王顾锦拦住了去路。
他说要帮我提药箱,我拒绝,他又说要送我回府,我也拒绝。
然后他恼羞成怒:「柳添,本王对你好是你的荣幸,你别不知好歹!」
他身后的太监宫女都吓得神色紧绷起来。
我安静地看着他,半晌,我说:「柳熙妍来了。」
柳熙妍每次看到顾锦对我献殷勤,都要大吵大闹一番,顾锦怕得很。
他的脸色果然变得不自然,但仍然不愿意走开,柳熙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顾锦不理她,她就也没辙,只得自己气呼呼地离开,临走瞪了我一眼。
她前脚刚走,后脚孙贵妃就来了,看到寄予厚望的儿子又跟在我身边,脸色顿时难看,说我勾引皇嗣,扬言要管教我,抬手就想给我一巴掌。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顾锦顿时没了脾气,凑到孙贵妃面前抱住她的手,让她要扇就扇他,语气带了哭腔:
「母妃,不能打她,你把小柳吓跑了,儿臣以后给谁当牛做马去啊?」
没出息,但理直气壮。
一句话把孙贵妃气得快晕过去,怒火攻心地揪着一向疼爱的儿子的耳朵就走了。
也是给她自己个台阶下,毕竟她也不敢真的对我动手。我是御医,是朝廷命官,还是皇帝最宠信的那一个。
摆脱了顾锦,我总算能出宫去办正事。
安王纨绔,接触以后我才发现他还话多,爱哭,缠人,甩不脱,每次遇到都让我非常头疼。
人都走了以后,有个宫女给我递来一束野栀子,低声说了句「公子说姑娘喜欢这花」,便擦肩而过离去。
是顾琉在山间亲手摘的。
马上就要秋猎了,他不在京城,受命提前去猎场布置,每天都会送一些我喜欢的新鲜小玩意儿过来,同时也是在变相报平安,毕竟这么好的机会,肯定有人会在外面安排刺客刺杀他。
刚刚那个宫女好像是孙贵妃宫里的……果然,是顾琉把人引来帮我解了围。
而柳熙妍,是我弄来的。
孙贵妃还没有出现在人前时,只身一人带着孩子生活,皇帝没有机会经常去看望,就托了信任的大臣柳相帮忙照看母子俩。
柳青石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有心想搞好关系,正好他的小女儿与二皇子年岁相仿,就鼓动皇帝把母子俩安排在了那个给柳熙妍静养的庄子里,美其名曰那里风水好,养人。
所以,外人很少知道,其实柳熙妍和顾锦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后来皇帝接孙贵妃入宫,她身份平凡,封高位会惹人非议,柳青石主动为皇帝分忧,认下孙贵妃说是表妹,以丞相表亲的身份入宫,才得以一步步封到贵妃之位。
孙贵妃自然也很乐意与柳青石结盟,双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丞相府是坚定的二皇子一派。
自然而然,双方都默认柳熙妍会是顾锦未来的皇后。
柳熙妍自己也觉得她喜欢顾锦,但顾锦却不按常理出牌,说柳熙妍只是他妹妹,非要娶我当皇子妃。
除了他自己,自然没有一个人会赞成这提议。
以前我不想让顾锦缠着我,就找柳熙妍过来,顾锦就会被她闹腾得赶紧离开,但是这招,最近越来越不好使了。
说起来,这一切还是因柳熙妍而起的。
四年前的宫宴那天,进宫赴宴的柳青石意外和我迎头撞见,他当时就愣怔住了。
因为我生得像他,也像我娘。随便一猜,就能怀疑到我的身世。
他暗地里去了一趟洛城,却扑了个空,没找到我娘,也没找到传闻中我娘生的那个女儿。我早就把我娘接走了,现在她和顾琉的母亲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生活。
这辈子我对外还是自称柳添,除了我娘,只有顾琉和少数几个人知道我从小名叫阿陶。
我的相貌,来历,姓名,处处都说明我就是他那个一直知道,却从来没见过的女儿,虽然他没有直接的证据。
所以柳青石找到了我,主动提出让我认祖归宗。
当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我现在在皇帝跟前说话还挺管用,有价值了。他这回抓不到我的把柄,只能利诱,许了很多好处,还说让我把娘亲接来相府,可以抬作平妻。
他说再多,我都装傻,坚决不承认自己就是他那个女儿。
我拒不承认,那柳青石也拿我没办法,负气甩袖离开。
我们都没注意到,这段谈话被柳熙妍意外听见,她知道了自己父亲原来曾经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只比她大一点点的女儿,还说要抬别人当平妻。
柳熙妍的性子藏不住事,她气势汹汹地找到我,和上辈子差不多,咬牙切齿地拿簪子在我脸上比画,扬言要划烂狐媚子女儿的脸。
她现在这举动在我眼里,不过是虚张声势。
我踢中她脚踝,趁她摔倒把她手里的簪子抢走丢开,袖里的短刃顺势抖出来,非常恶劣地把她一边眉毛给剃了,让她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脸出门,省得来妨碍我。
效果出奇地好,柳熙妍从此都安生了,不过她是安生了,她的竹马却为此打抱不平。
我端着煎好的药去给皇帝送时,迎面扑过来一只大老虎,我险险躲开,手里的药碗摔在身上,青衣染成褐色,手上也被烫红一片。
老虎步步逼近,压迫感极强。也不知道宫里哪儿来的野兽,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知道这时候不能逃跑,只能想办法获得一线生机。
我握紧了袖中的锋利匕首,正谋算着,一只血淋淋的鹅被丢在脚边,老虎猛地冲过来叼着死鹅撕咬,压根不管一旁的我。
身后一道嚣张跋扈的声音传来:「吓傻了吧?」
「记住,柳家那个死丫头不是你能惹的人。这次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发现你欺负她,我就不客气了。我这宠物,从小也是吃过许多人肉的……」
我一回头,对上墙头那人的视线。
他呆住,接着就从墙上头朝下摔了个底朝天。
我两辈子,见过无数惊艳于我美貌而一见即钟情的人。
顾锦是其中最滑稽的一个。
我熬了一宿的药都洒了个干净,手还烫得红肿,皇帝知道以后,向来受宠爱无法无天的顾锦难得丢脸一次,被按在他父皇殿门口挨了一顿板子,还被勒令赎罪,疼得哎呦哎呦着给我打下手。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支使习惯了,后来顾锦便嚷嚷着要给我当牛做马一辈子,当然,他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被皇帝听到,又挨了一顿板子。
顾琉知道以后笑得乐不可支,俊秀无双的容颜发着光一样好看得耀眼,温柔细致地给我手上涂抹伤药,再包扎得平整漂亮。
医者不自医,右手的伤还是得别人才能包得好。
顾琉低着头时鸦羽长睫遮了半个凤眸,捏着我另一只完好的手状似随意地说:
「我们家阿陶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再有下次,依然不必忍让。不要怕,你也是有人打抱不平的。」
那时候的顾琉虽然才回京城没多久,但宫里的风吹草动已经尽数瞒不过他。
后来不知怎的,本来已经习惯了的皇帝,突然又开始看不惯安王的不务正业,把他斗鸡走狗养的一院子爱宠全部没收,又把人丢去军营里让他历练三年。
顾琉还亲自训练了几个暗卫,专责保护我。
后来我好几次外出,遇到几拨暗杀的人,幸好有他们,每次都是全身而退。
我知道那些暗杀的人是谁安排的,柳青石。
他想拉拢我没成功,他自己也知道对我娘家里做的事招人恨,我们娘俩或许是排斥他的,他怕我恨他,对他有威胁,索性斩草除根。即使我是他亲女儿,即使他的内心深处,应该对我娘亲还是心动过的。
我好几次命悬一线,却阻止了顾琉报复他,柳青石这人经营多年,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彻底扳倒的,又还有孙贵妃保他,不如攒着一股劲,到最后一口气把他们弄掉。
我假装不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没有对付他,反而常常在皇帝跟前为柳青石美言,以柳相府的名义做善事,帮柳青石营造好名声。他良相的形象越加深入人心,完美无缺。
我和顾琉都是让柳青石一直头疼的存在。他摸不透我的想法,也就不再贸然出手,表面上相安无事了三四年。
而现在,我不打算相安无事了。
我回了御赐的府邸,把那一束野山栀摆在窗边,幽香丝丝缕缕散开。
抬头看一眼天色,黑沉沉的,好像快下雨了,估计是夏末最后的一场大雨。马上就入秋,再过几个月,就又是冬天。
上辈子的顾琉,就是死在这一个冬天。
我的心脏又开始发疼,喝了口苦茶压一压。
33
这一大盘棋,该收官了。
柳熙妍是早产,自小体弱多病,又很少在相府生活,柳夫人挂念女儿,十几年来,每月都会上山祈福,为她求个健康顺遂。
为了与她顺理成章撞见,我提前好几个月不定期去同一个寺庙,说是为皇帝祈福,实则在那儿无所事事地跟着老和尚钓鱼。钓了又放,放了又钓。我在一旁捣乱,丑的大鱼烤来吃,野猫们聚在边上跟我抢,漂亮的小鱼舍不得放走,扣下来全丢给顾琉养着,其他的都放掉。我自己是养一条死一条,好在顾琉什么都会。和尚自己不杀生,但也从不阻止我。
我不需要为谁祈福,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经祈求过上苍无数次,事实证明并没有用。
我想要谁健康顺遂,我就自己一步一步去谋划。
这天也是柳夫人上山的日子,我已经看老和尚给小和尚们讲解经书很久了,听闻她来,我起身晃悠着去了外边,天色黑沉,不出意外突然下了暴雨,我就近找了个亭子待着,没多久,回程路上的柳夫人也避雨躲到了这个亭子里。
我站在亭子边缘远看万山枯黄,雨幕遮罩,清凉的水汽扑面。
我转身,朝她打了声招呼。
柳夫人不由自主地观察着我。
我与她攀谈起来,聊着聊着,我对她说:「夫人,有一个小故事,我想您定有兴趣听听。从前,有一个出身卑贱的书生……」
她的眼神里满是了然,她知道我的身份,她应该是以为我要和她讲我娘和柳青石的事,但我却说,「他不择手段考进了皇城,高中状元,打马游街风光无限,但不久后他就发现,他的手下败将们,反而个个都比他官位高,因为别人都是世家子弟,只有他毫无根基和靠山,他的官途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并不甘心止步于此,所以他挑中了京中最显赫的世家之一,李家正闺中待嫁的嫡女,在她踏青时,吟诵了一首必定符合她喜好的诗,引起了她的注意。两人极有缘分,总是在各种地方相遇,李小姐逐渐坠入情网,最后嫁与他为妻。她不知道,两人的所有相遇,都是书生刻意的安排,包括那次差点让她被凌辱的英雄救美。」
「婚后,为了讨好李家,并且塑造爱妻的形象,他遣散了原本的姬妾。这样好的郎君,谁也想不到吧,他为了打压政敌,亲手设计自己怀孕的妻子落水,嫁祸给政敌家正当宠的妃子,成功让妃子失宠,政敌落了下风被弄垮。妻子落水早产,差点死掉,拼死把女儿生下来,从此再也不能生育,而书生,斗垮了竞争对手,也获得了皇帝的愧疚同情,官运亨通,一路高升。可怜的李小姐,还觉得不能生嫡子愧对于他,在书生承诺不离不弃后对他感恩戴德。」
「再后来,她早产的女儿好不容易养大,书生为了搭上流落在外的二公子,在二公子和人打架时故意安排自己女儿路过,导致女儿被误伤,本就体弱的半大孩子命悬一线,养了好几个月的伤。二公子出于愧疚,一直亲手照顾着她,两人如书生所愿熟识起来。」
两辈子的时间足够我看清任何一个人,柳青石是个虚伪自私,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他其实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上辈子费尽心机安排我替柳熙妍进宫,也不是因为心疼她,而是因为她是嫡女,是更好的筹码,他有更好的用途,不想浪费。
说完,我看向对面已经呆滞的女人,嫣然一笑:「雨停了,李夫人回府能否捎小女一程?」
听到我的称呼,她没反驳,看来已经默认相信了我说的那些。
我上山时是骑马来的,临走我把马托付给老和尚:「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这小家伙跟着您挺好的。」
老和尚是上一任主持,人老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时常游历山川湖海,小马驹跟着他不必天天关在马厩里,再好不过。
老头没说什么道别的话,就像我每一次的离开那样稀松平常,挥挥手示意我赶紧走,终于没人妨碍他钓鱼了,可这一次,我走了几步,他却又喊住了我。
他说出了第一次见我时,就告诫过我的话,那时候我不熟悉寺庙的路,迷路碰到后山溪水旁的老住持,他看了我好几眼,对我说:
「小姑娘,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担因果的。」
不愧是天天钓鱼还能名扬天下,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一双慧眼识破千秋。
临别时他又告诫了一遍,我依旧没回答,老头给了我许多个寺庙的地址,散落在五湖四海,他说会去这些地方布教,如果我无事可做了,可以去找他,一同游历四方。
我说好。
转身坐上了夫人的马车下山,路上的山景有些萧条,我还记得上辈子路过这里时,顾琉带我去打猎,饿了就近去庙里蹭和尚们做的素餐。是同一个寺庙。
回了城里,靠近相府时,才发现人群已经把相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远远可以依稀看到有人跪在门口大哭。
是一对脏兮兮,看起来很可怜的母女,当街大哭着说起了丞相大人的秘密,控诉他谋财害命,强抢好人家的小姐,又将怀孕的母女俩丢在山里面自生自灭,两人费了十几年才找到这个负心汉,发现他早已功成名就,娶了官家女子为妻。
两个演戏的非常专业,哭着还能把故事讲得清清楚楚,声泪俱下,感人肺腑,围观的百姓们气愤填膺地朝相府门口的石狮子吐口水,相信宰相大人的轶事马上就能传遍大街小巷。
曾经京中一度传为佳话的才子佳人以诗相会,显得多么可笑。
夫人沉默着放下车帘,送我回府邸后,又沉默良久,留下一句:「大公子有你,是莫大的福分。」
第二天,随着丞相旧爱找上门传遍京城的,还有丞相夫人休夫带着女儿回娘家的消息,听说夫人放话,两人从此一刀两断。
这意味着,李家和柳相府的决裂。
接着,还有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我把那个所谓神医重新放了出来,这么些年,受毒性折磨,他已经枯瘦如柴。
外人眼里神医远游回来看望徒弟,进了趟宫,发现皇帝的香囊带有慢性毒药,但对他本人无害,一步步推测,发现了孙贵妃一直在通过皇帝给叶皇后下毒,当年叶皇后突然病死,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而毒是柳丞相提供的。
皇帝当场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其实这事我没冤枉孙贵妃,她确实干了这种事,上辈子的叶皇后估计就是因此而死,这辈子我提前把人弄走了才没重蹈覆辙。
我一直没告诉皇帝,就是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让那个神医来揭发此事,明面上他是我师父,医术应该比我好,我待在皇宫三四年没发现的猫腻,由他来发现,合情合理,不会让皇帝质疑我的能力。
皇帝刚从昏迷中醒来,神医就撞到柳青石的马车,当场身亡。
神医这几年时常回京城义诊,备受城中百姓爱戴,大街上无数人亲眼看着他被相府的马车当街撞死,群情激愤,再加上前几天那对母女的事,柳青石经营多年的好名声一夕崩塌。
他从前营造的好名声实在是太完美无缺了,所以此时此刻反噬起来也格外猛烈,许多百姓联名请愿罢免柳丞相。
皇帝拖着病体把孙贵妃贬成了美人,柳丞相贬官发配出京城,李家第一个落井下石,跪地高呼皇上圣明。
但柳青石在朝中经营过年,利益交织盘根错节,又有一大批文臣武将上奏为他求情,皇帝不得不收回成命,把人关在大牢里僵持着。
我去牢里看望他,周围剩下的狱卒都是顾琉的人,我放心大胆地说话,终于承认了两人的关系:「父亲大人,您当初派人刺杀我的时候,可有想到过今天这下场?」
柳青石终于回味过来我这一手捧杀、离间、栽赃嫁祸的手法,他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本相?」
当然不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所以我今天是来再加一手,简单幼稚,但百试不爽的激将法。
我也笑:「这不是已经扳倒了吗?丞相大人,吃着馊饭,睡着枯草,身上都是跳蚤,还好意思说大话呢?」
柳青石气得袖子一甩,背对着我。
踏出阴暗的牢房,顾琉在尽头处的光亮里等我,阳光打在他脸上,精致的眉眼仿若美玉,流光溢彩。
他拉我上马车,顺手抹掉了我路过刑房脸上溅到的一滴血迹,深眸倒映着我纯净无瑕的面容:「阿陶,你瘦了许多。」
我拉过他的手使劲捏我脸上的肉:「这么多肉,你在瞎说什么?」
顾琉笑了。
接到我,十五驾着马车到了一处僻静的酒楼,我们上去一直待到了晚上,隔壁开始有人陆续进去,他们不知道,角落的盆景背后是一个孔,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得到。
我看到,裹得严严实实的柳青石,还有孙贵妃,以及相府的一些谋士聚在一起,商议着什么事情。
柳青石出现在这里我一点也不意外,他应该是找了个替身代替自己在牢里待着,金蝉脱壳出来密谋如何翻身。
他们要商量什么,我也知道,无非就是逼宫谋反罢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正是我和顾琉引着他们走上这条路的。
我负责威逼,让柳青石和孙贵妃面临困局,顾琉负责利诱。
他很早以前就安排了个假的玉牌,假装被孙贵妃意外得到,让手底下的暗兵假装归顺于他们,于是柳青石和孙贵妃一直以为自己手里有底牌。结果他们的底牌是假的,他们拉拢的许多臣子是假意站队,连现在他们身边一些谋士也是顾琉的人。
隔壁的谋士们说秋猎是个逼宫谋反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一群人草草敲定了计划。
他们离开后,我和顾琉从酒楼的密道离开,这里是他们商议事情的固定地点,柳青石到现在还不知道,酒楼老板早就投靠了他人。
秋猎那天,皇帝象征性地骑着马要去猎两只野物,结果却被乌压压一队陌生的兵马包围,顾琉为了营救父皇,和他一起被逼到悬崖边上,最后带着皇帝一起跳了下去。
底下没找到人,皇帝和宴王在秋猎时遇刺失踪了。
朝中无人主事,柳青石被从大牢里请出来稳定局面,他假模假样安排人找了几天,就认定找不到人,开始安排丧事,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安排了新帝登基。
于是二皇子继位,被贬为美人的孙贵妃直接成了太后,垂帘听政,柳青石复位宰相,最后又封了摄政王。
一切如他们想要的那样,风光无限。
可顾琉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让他们成功一次,是为了引出他们手底下明的暗的势力,然后在他们最不设防的时候,一网打尽,不留隐患。
一切也如我们想要的那样,只是出了点意外,秋猎场上混乱,跟在皇帝身边的我不慎走散,被柳青石扣了下来。
顾琉带着皇帝消失的这段时间,我一个人留在了京城,被软禁在自己的府邸里。
我没想到顾琉当晚就大半夜亲自冒险找来,想带我走,我却拒绝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消失,肯定会打草惊蛇。
被软禁了几天,我发现自己的安危压根用不着担心,柳青石根本没想报复我,他舍不得杀我。他三个女儿里,我最狠,最聪明,最美丽,因此也最得他欣赏。我对他有威胁时我再无辜他杀我都毫不犹豫,没有威胁时,虽然我设计对付过他,他也并不介意,依然想着把我写进族谱。
再加上还有个顾锦,穿上了一身尊贵的黄袍,坐上了九五之尊的龙椅,依然没出息得很,孙太后来找我麻烦,他就带着一根白绫在旁边的树上骂骂咧咧地一哭二闹三上吊。当个傀儡皇帝,也能让权臣太后们头疼。
唯一不好的,是顾锦想立我当皇后,这回竟然除了柳熙妍没人反对。也是,傀儡皇帝的后位归谁并不重要。
我被换了个地方软禁,住在宫里,柳熙妍连夜从庄子里赶回来,提着剑生气地闯进来,长剑直指我:「凭什么是她当皇后?」
顾锦赶紧把我拉到身后,挡着那剑尖,试图靠言语劝动她:「阿妍,刀剑无眼,你先把它放下再说话好不好?」
柳熙妍气急败坏地大喊不行,两个人僵持着时,我绕开顾锦,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锋利的剑尖,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在柳熙妍迷惑的眼神中,我轻飘飘地,握着剑身一点点刺进自己的胸膛。
我盯着她的眼睛,带着浅薄的笑意,声音很轻:「你怎么总爱虚张声势?」
柳熙妍性子虽骄纵,但远不到草菅人命的程度,她僵住,等血顺着剑流到手上,才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煞白,扯着顾锦大喊:「快叫御医!快点,快点啊!」
顾锦直接抱着我往太医院的方向飞奔,太医们手忙脚乱地把我接过去,柳熙妍不肯走,哭得稀里哗啦在旁边念叨:「柳添,你简直是个疯子!你可千万别死啊!」
听在耳中真的好吵,我自己刺伤的自己,当然知道刺在哪个地方不致命,可疼痛是不可避免的。
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避免侍寝,拖延所谓的立后大典,临时起意想的办法,不算太周全。
伤口疼,心脏也疼。
闹哄哄的,像极了上辈子我被卫轻雨刺穿心口时那场面。
我疼得头昏眼花的,在一片吵闹中晕了过去。
34
上辈子顾琉也说过想要立我当皇后,只说过那么一次,第二天醒来他就矢口否认,从此不再提起。
那时候还是隆冬,赶上他母亲的忌日,顾琉自然心情不好,加上天冷腿疾犯了,受他体内残毒影响,越来越频繁地失控,宫里宫外天天见血,直到暴君出宫远行去祭奠母亲,人人都长舒一口气。
夜里簌簌雪声里杂了异响,我警觉地醒来,起身靠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是顾琉。
我端着蜡烛走近,才发现他满身都是伤,腹部汩汩冒血,眼睛发红,人却安静到死寂。
顾琉回宫途中遭人暗杀,随从侍卫全部死亡,对面也死伤惨重,最后就剩他一个,悄无声息地回到宫里,没去自己寝宫,也没去找御医,翻窗闯进了我房间。
暴君对所有御医都很排斥,早在之前我就发现了,或许是因为年少时被当作药人的经历,也或许是怕太医里也有想要加害他的人。
总之他的伤,一向是自己包扎,久病成医,也算熟练,只是经常留下弯曲的疤。坐在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却像一只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野狗。
尤其是这种神志不清的状态,谁靠近杀谁,不过他好像对我不排斥。我小心地剥掉他的外衣,给他处理伤口,生炭火把人烤暖,煨了热粥一点点喂他,顾琉眼神逐渐清明,透过暖黄的烛光对上我的视线,温热的粥碗还拿在我手上。
他的眸中尽是恍惚,一瞬间掠过某种带着温度的贪恋和脆弱。
他拥住我,很久没说话,到最后粥碗都凉透了,他才声音沙哑地说:「阿陶,不如你做我的皇后吧。」
「我把宫里其他没用的人都遣散掉,只有你和我。朝中有逆心的都一步步清理掉,把被我气跑的那些老臣忠臣都请回来,好好对待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励精图治,明并日月,然后让他们夸赞是因为皇后贤德有加,君主改邪归正……」
或许在那一刻,在温暖的烛火下,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有过拯救自己的动力的。
可他说着说着咳起来,咳得越来越猛烈,最后竟吐出一大口黑血,眸底的温度瞬间散尽,神色也不再恍惚,变成了惯常的幽黑难测。
他伸手打翻了凉透的粥碗,眉眼间尽是疲惫和疏离:「说着玩儿的,你不必当真。」
那天晚上顾琉在我床边的榻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我醒来时他人已经不见了。
后来我问起此事,他也矢口否认,没有再提过。
再后来我明白了,那时候的顾琉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油尽灯枯,他的身体破败得摇摇欲坠,那一口黑血就像当头一棒,警告着他不必奢想太多。
而且那时候江山社稷早已被他糟蹋得一塌糊涂,黎民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他就没想过自己会有好下场,所以也没给自己留后路,那样的局面,不是短时间内,说扭转就能扭转过来变美好的。
那时候,所有人都盼望着顾琉赶紧去死。
柳青石又拿我娘威胁,催促我赶快用上他给我的毒药,我一拖再拖,然后有一天柳青石大发慈悲让我娘进宫看望我,我刚走过去接人,就看到她拿出藏起来的武器朝顾琉冲过去,而顾琉,毫不犹豫地抽出旁边侍从佩的刀,一下就捅穿了我娘瘦削的身躯。
我娘倒在血泊里。
顾琉一侧头,看到了我,他顿了片刻,擦着手上沾的血,目视我,声音淡淡。
「恨孤吗?」他问。
我全程都是呆怔的状态,呆怔地上去探我娘的鼻息,很微弱,她快死了,很明显已经救不回来,又呆怔地看着顾琉。
我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柳青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我娘以卵击石刺杀顾琉,成功了当然更好,失败了也不要紧,可以让我恨上顾琉,好好按照他安排的那样,去给暴君下毒。
可顾琉明明知道那是我娘亲,也没有丝毫手软,不留一丝情面。这是我想不通的。
可我等了很久,顾琉依然没有解释。
我娘的尸体被拖走,我踉踉跄跄地回了自己宫殿,抱膝蹲在角落,一动不动,枯坐了好久好久,然后我想去找卫轻雨,游魂一样轻飘飘走到她门口,却撞见了一个陌生男人在里面。
两人竟然是在密谋着不久后的祭祀时刺杀暴君。
顾琉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被五花八门的人暗杀或是准备暗杀,恶名远扬的暴君,人人都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拔骨。
陌生男人发现了我,立马闪身到我面前,刀架在我脖子上,要灭我口。
卫轻雨阻止了他:「哥,她和别的妃子不一样,你现在杀了她暴君必定会追究,那样就打乱计划了。交给我,我来处理。」
那人迟疑片刻,看我一眼,点点头离开。
卫轻雨说,那是她庶兄,在宫里当差,是禁卫军的小首领。
她说,她进宫来就是为了刺杀暴君的那一天,为此他们家所有人都努力了很久,她爹是先帝亲封的武安侯,一生保家卫国,侠肝义胆,恨极了弑父弑弟,践踏百姓的新帝,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封号,赌上全族的性命也要推翻暴君。
她说:「柳添,你但凡还有点良知的话就知道该怎么选择。」
卫轻雨拦下她哥哥,说会处理我,可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做,赌我不会告发他们。
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顾琉是个暴君,确实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受着百姓的供养,自然被教育要为民分忧,可我从小被穷山恶水的刁民欺负,除了已经去世的婶娘,天下百姓于我没有半分恩泽,反而是暴君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顾琉杀了我娘亲,我理应很恨他。
世上人人都爱顺生母,因为他们是在母亲的爱护下长大的,自然会认为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我从小就被母亲打骂着长大,她恨不得我去死,也确实兴头来了就想弄死我,反而是暴君,对我很好很好。
他是所有人的噩梦,是我一个人的月亮。
世上的道理都告诉我要为民除害,可也告诉我要知恩图报。
人人都目标坚定地痛恨着现在的顾琉,包括他自己,也不那么在乎自己,只有我一个人在进退两难。
我浑浑噩噩到了国祀的那天,并没有揭发卫轻雨他们,任由一群人在我眼皮底下传信,然后突然暴动。
这场暴动不只有卫家,还有很多方势力联合,规模比以往的都要大。
卫轻雨离得近,一剑刺向顾琉时,我却突然冲到她面前,挡下了那气势汹汹的一剑。
利刃刺穿皮肉,我疼得发颤,声音很是难过:「无愧于心,真的好难。」
不阻止他们推翻暴君,但舍生去救顾琉,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选择了。
无愧于百姓苍生,也无愧于我破碎的月亮。
顾琉一僵,指尖微颤接住倒下的我。
卫轻雨看着手上的血瞪大了眼睛,猛然推开一旁冲上来的其他叛臣崩溃地大喊:「柳添你个傻子,你个傻子,你扑过来干什么啊……」
我疼得脑袋昏沉沉的,只觉得周围很吵闹,意识模糊中,好像四周一直在打斗,慢慢地,我失血太多,陷入了昏迷。
清醒过来时,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的伤在肩膀,并不致命,已经被很好地包扎好了,然后我起身,看到了一旁不知是死是活的顾琉。
他带着我杀出重围,逃到了这里,后边还有很多人在搜捕追杀。
雪下得很大,顾琉应该是把我塞到了一个避雪的山洞里就倒下了,他的呼吸很微弱,被大雪埋了半截身子,身上到处都是伤,血凝固在四周。
他冷得就像个死人一样。
我冻红了一双手,拼命把他从雪里刨出来,抱着他回温,可他还是冷冰冰的,像尸体一样。我很想哭,却眼睛干涩,只无力地捂着脸,闷声对着一直没醒的他念叨:「顾琉,你别死,好不好?」
无人回应我。
我收集了四周的枯木编了简陋的木筏,把顾琉推上去,拖着木筏,忍着伤口的疼和刺骨的寒冷,在漫天的大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拖行,试图带他去有人烟的地方。
真的是漫天的雪啊,纷纷扬扬,世界喧闹又寂静,只剩下风雪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拖了多久,摔了无数次跤,伤口裂开,我自己也成了个血人,虚弱又固执地往前走。
又摔了一跤,连人带木筏一起摔进一个大坑里,顾琉砸在我身上,他手指动了动,挣扎着醒过来,在我开始欣喜的时候,他僵硬的手触碰到我散乱的长发,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他深深看着我,低声喊我:「阿陶……」
我等了很久,却没有下文,顾琉一手刀把我劈晕了。
很久以后,我后知后觉,那就是上辈子我与顾琉的最后一面,生离死别,却毫无防备,猝不及防。
我醒来时整个王朝已经天翻地覆,几个世家联合起来谋反,推翻了暴君的统治后又开始互相争斗,底下的藩王不甘心也来掺一脚,朝政混乱,民不聊生,各地流民又揭竿而起,本来千疮百孔的王朝以摧枯拉朽之势分崩离析。
顾琉被他们抓了起来,挂在城门处准备凌迟。
而我苏醒在一辆朝南飞奔的马车上,卫轻雨告诉我,她答应过顾琉,要保护我离开,到很远的地方去。
现在的情况,各方都杀红了眼,我和顾琉待在一起必然会受到牵连,所以他打晕我,交给了卫轻雨,然后任由她带来的追兵将自己扣押。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须言明的交换,他活着被他们抓住,换我安然无恙地离开。
我不肯走,坚持要回去。
卫轻雨很烦躁:「都已经走出几百里了,你回去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别任性了,不要白费别人的苦心,京城那么乱,遇到危险我不一定保得住你。」
「我知道有危险,」我声音很小,甚至有些卑微,恳求她,「不是任性,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想去为他收敛尸骨。」
这不是任性,无论是她,还是顾琉,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问我的意见,我的选择始终如一,任何事任何人,但求心中无悔。
卫轻雨愣住,沉默许久,让车夫掉转了方向。
我们一路朝京城狂奔,但离得实在太远,花了太多时日。
顾琉被架在城门口饥寒交迫好几天,吊着一口气,快死的时候被当众凌迟,底下的百姓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最后他的尸首被浇了烈油一把火烧化,无数人赶来皇都见证这一刻,哭的笑的都有,最后的骨灰也不放过,争着抢着将其挫骨扬灰。
等我赶到时,大雪覆盖了血色,人群散尽,只留一个带血的木架子矗立在原地,曾经活生生的一个人,不留一丝痕迹在世上。
我到底是没来得及为他收敛尸骨。
我跪在雪地里许久,浑身都冻得没知觉了,莫名想起来曾经养过的那只小兔子。
小兔子死掉时也是这样彻骨的寒,我抱着冷透的尸体摔在雪地里,然后一抬头,看到顾琉站在蜡梅树下。他亲手帮我埋葬它,然后在上面堆了个兔子雪人。
我没来得及为他收敛尸骨。
我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捂着脸安静无声地哭起来。
最后是卫轻雨把我强制拉起来,拽回屋里用毯子裹着,用炭火烤暖,然后塞进马车重新出发,她告诉我:「你爹正在找你。你生得这样出众,那群人早就觊觎多时,你爹恐怕是想再把你卖个好价钱。」
车夫一甩马鞭启程,挑人少的小路走,一路有惊无险,临出城门时,却在小巷子里和相府的马车迎头相撞。
对面是柳熙妍,只有她和她的随从在。
卫轻雨警惕地看着她,柳熙妍有些呆滞,抱着手里不知道是谁的骨灰坛子,眼睛都哭得红肿了,看向这边,她不傻,反应过来:「柳添,是你,对吗?」
卫轻雨已经做好了她要向柳青石暴露我们的准备。
可柳熙妍却主动让开了路,她的声音不复以往明媚的无忧无虑,很是低沉:「你走吧。」
顿了片刻,她说,「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我娘亲知道你和你娘的存在以后,每天每夜都睡不好,她从来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其实很难过。」
所以她才讨厌看到我和我娘,那是她原本完美的父亲背叛与卑劣的证据,也说明她原来美好的日子,都是虚假的泡影。
但她从没想过真的害我,柳熙妍这个人,本性是不坏的,所以她会选择假装没遇见,放任我们擦肩而过。
出了城,我们在路上又撞见了一个人,柳惜容蹲守在路边拦住了马车。
宫里无人主事,许多人偷了值钱的东西逃跑,柳惜容一身宫女的衣服,想必也是逃出来的。
她对卫轻雨说:「我知道你和柳添熟识,她必定在你的车里,我有东西要交给她。」
卫轻雨拒不承认和我相熟,干脆利落地喊车夫绕开,柳惜容跟马车后面跑了好长一段路,依然不放弃,我看着她,沉吟片刻,选择信她一回。
我跳下车,看着柳惜容一步步跑来,她停在我面前,有些不自在地略过了对我的称呼,交给我一块团起来的帕子。
「那人的指骨,我从人堆里抢来的。」
我手一颤。
忽觉那帕子千钧重。
小心翼翼打开,看到里面包着的一小截尾骨,又重新包起来,不自觉握紧在手心。
「谢谢。」我低声说。
转身想走时,柳惜容又喊住了我,她嗓音艰涩地说:「我以前,以为父亲真的很关心我的课业,每每得了先生的夸奖,总会把自己的得意作品给他看,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些我辛辛苦苦熬夜苦读来的成果,其实他一次也没认真看过,全都随手扔掉了,我一直忘不掉那一幕。」
「那时候,我说『你只不过是一颗棋子,没人在意你和你那些破烂,你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其实也是在嘲讽我自己。」
柳惜容迟疑了会儿,犹豫着继续,「我从前对得到父亲的偏爱太过执着,不管不顾,还利用了你,让你那样伤心,是我的错,对不起……后来我把你埋掉的烂帕子挖出来,一点点洗干净缝起来了,那上面绣的东西真的很可爱,栩栩如生……」
她小心地问了一声,「我可以,可以喊你妹妹吗?」
柳惜容或是后悔了,她从小没有人爱,所以极度渴望父亲的关注,可是一回头才发现,其实真正关心过她的我,是被她亲手推开的。
可惜太晚了。
我已经不渴望那点微薄可怜的亲情了。
一个人得到过第一等的好,就不会再被不合格的那点好轻易打动。
或许这也是顾琉的某种用意所在,他让我不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的廉价的爱,就去容忍伤害过自己的人。
我态度坚决:「不可以。」
我上了马车,看着定定站在原地的柳惜容越来越远,她的身影,带着数不尽的遗憾和落寞。
我们一路南下,最后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岛上,本是冬末春初,南边的花都开遍了。
那是一个很美丽安宁的小岛,与世隔绝,建了温馨的屋舍,里面有顾琉留给我的一大笔钱财,还有他亲自训练的用来保护我的人。
我娘也在这里,活生生地在这里。我才知道,当时柳青石本想用一个替身易容成我娘,让人死在顾琉剑下来刺激我,顾琉提前知道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过来的替身换成了我真正的娘亲,他在不致命的地方刺了一剑,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娘死了。
其实是金蝉脱壳的办法,他替我把娘亲救了出来,从此不必受人桎梏。
他给我留了,完完整整的一条后路。
我抱着那截指骨在门口哭。
后来外面是什么局势,我已经不知道了,卫轻雨也留了下来,她说答应过顾琉会看顾好我的,不肯走。
我不知道顾琉怎么把一个原本对他只有敌意的人,变得这么固执地听从他的话。
后来我明白了,卫轻雨刺了我一剑,差点让我丧命于她手中,她的心里,一直感到愧疚。
卫轻雨做的糕点总是很甜很甜,那是因为她爹在战场上,有一次弹尽粮绝,就靠着她娘塞给他的糕点续了一命,从此她娘都把糕点做得很甜,也是这么教她的。
她曾说过,她小时候跟着阿娘学做糕点,是因为她想去当个女将军,镇守边疆,带甜糕上战场是她家的优良传统,怕没人给她做糕点,索性自己学自己做。后来她入了宫,一直拖着,再后来她陪我到了偏远的小岛,又一直拖着。
拖着拖着,年岁蹉跎,到死她都没有再回到小时候长大的边疆。
上辈子我们两个都活了很久,漫长的岁月里,我守着过往的记忆,始终走不出去。
以前每次顾琉受伤,中毒,我都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为什么我不会医术,没办法于无边的痛苦中解救他?
于是我后来去学了医,阅遍天下医书,走遍山川湖海,救人无数。
可我最初想救的那个人,却没有机会了。
我在每一个半夜惊醒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幻想顾琉死的那天我回到过去把他救了回来。
可是后来我发现没有意义,都没有意义。
即使那天顾琉不死,他的身体破败不堪,也再活不了多久。
即使那天的暴乱没有发生,也许在几天后,也许在几个月后,也早晚会有人带头,前仆后继地去推翻暴君。
即使没人谋反,叛乱,顾琉依然会作茧自缚,得不到好下场。
因为他的内里是崩坏的,他一直在自暴自弃。
就像街头流浪的壮年人,旁人只会疑惑他为什么不随便去找个活干,好歹有容身之处,不会知道,他们缺少的并非强壮的身体,而是内里的生机,缺少的是好好活着的劲头。
话本里的女主救赎反派好容易,谈情说爱就可以解万难。
可是……
可是一个内里毫无生机的人,又怎么能够被浅薄的爱情所拯救呢?
所以那时候我便想明白了,如果真能重回到过去,我要让顾琉依旧爱己爱人,永远不会放弃他自己。
就像,他一点点教会我的那样。
35
我从昏迷中苏醒,看到殿里只剩下顾锦和柳熙妍,两个人应当是轮流守在我床前,柳熙妍趴在床尾睡着了,顾锦撑在桌子上头一点一点的。
发现我醒来,顾锦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了床边:「小柳你醒啦!」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伤口疼不疼?柳熙妍这个死丫头,回去我就让她爹给她禁足三百年,倒欠两百年。对了,御膳房煨着小米粥白粥还有各色点心,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吩咐人送过来……」
我说想喝温水,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顾锦赶紧殷勤地端茶倒水,一点当皇帝的架子都没有,看着我慢吞吞喝水,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小柳,太医说你的伤没有大碍,但是,但是他们说你有心疾,发作时疼痛难忍,而且很难医治。我从来没见过你表现出来,你为何要一直忍着……」
我假装没听清他的话,放下杯盏,神色自然地岔开话题:「送柳熙妍回去吧,这么晚了,她母亲必定担忧至极。」
主要是想支开顾锦,不想再听他喋喋不休讲话,我本来就很疲惫。
顾锦听话照做,想到什么,他特意向我解释:「小柳,阿妍我只当她是妹妹。其实她也不是喜欢我,她只是分辨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友情和亲情。她爹从小刻意引导,灌输给她的思想,就是她得成为未来的皇后,她只有我一个选择。她喜欢的另有其人,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我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本就和我无关的事,只想安静地休息。
我知道柳熙妍喜欢她身边那个,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小侍卫,上辈子我与她在巷子里狭路相逢,她抱着不知是谁的骨灰坛子,眼睛哭得红肿,神情呆滞,声音低落。后来我听说,她把自己嫁给了一个死人,白衣守寡几十年。
那个骨灰坛子,就是那场动乱里,为救柳熙妍而死的小侍卫的。
上辈子柳青石以为我母亲死了以后,也是这般的失魂落魄,追悔莫及。
这辈子的柳青石在李夫人离开后,同样不甘心地试图挽回过很多遍,屡次被拒后还消沉了很久。
包括柳惜容和顾琉的父皇……
太多太多人,总是要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才后知后觉地悔恨。
这一刻,我忽然很想见到顾琉。
伤半好以后,我做了一盏祈福灯,再次写下那一句——愿君,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祈福灯慢慢飘向夜空,今夜月明,无风无雪,也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浩瀚的黑夜里,只有那一盏孤灯,冉冉升起,飞向那皎洁的月亮。
今人与古人,望见的是同一轮明月。
宫里的人和宫外的人仰头,都能看见那黑暗里的一点孤灯。
第二天夜里,我被小宫女摇醒,她兴奋地说:「柳大人,您快去外面看看,好壮观啊!」
我走出去,入眼是无数的明灯,浮动在半空,点点碎光,照耀了整个夜空。
身旁的小宫女突然昏倒,顾琉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墨色青丝垂落几缕在槿紫的衣袍上,清俊出尘,龙章凤姿,修长如玉的手上,提了一盏宫灯。
「喜欢吗?」他轻声问。
我点点头。
顾琉拉起我:「走,带你去宫里最高的楼上看。」
他提着灯,带着我从偏僻无人,黑漆漆的小径,绕着路去了观星楼。
与此同时,早已蓄势待发的大军悄无声息地涌进皇都,快速地突破了城门,又迅速将皇宫团团围了起来,一同被围住的还有旁边刚换了牌匾的摄政王府。
在孙太后和新晋摄政王还做着执掌天下的美梦之时,他们宣称已经驾崩的先皇在武安侯的护送下,气势汹汹,脸色难看地杀了回来。
局势瞬间紧张起来,变幻莫测。
而背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顾琉,拉着我上了观星楼的房顶,给钦天监老头知道,恐怕要气得跳脚。
高处危寒,顾琉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温度正好的汤婆子,塞在我手心里,又把身上的外衣脱了,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本来开始感觉有点冷的我,现在开始嫌热了。
顾琉说他冷,隔着厚厚的衣服圈住我,抱得紧紧的,互相依偎。他得逞地勾起嘴角,眉眼仿佛发着光,灿若云霞。
「阿陶,我会努力活到一百岁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那盏祈福灯,看来又被他捡回去了。
我的心脏揪疼,轻轻地撒谎说:「会的呀。」
今夜的帝都浪漫又血腥,一边是万盏明灯,如星河坠落人间,触手可及,另一边是硝烟四起,争权夺利,惊心动魄的一场皇权戏。
月亮高高挂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间悲喜。
一夜过后,柳青石他们理所当然地败了,他们亮出底牌后,满心以为可以扭转局势,结果一直顺从他们的暗兵当场反水,几个人见颓势已成,当机立断选择逃跑。
在有意的放水下,柳青石乱战之中劫持到了齐闵帝,以此来要挟领兵的武安侯,要求提供一辆马车,并且不能派兵跟随。
武安侯不着痕迹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我与顾琉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顾琉轻轻抬了抬手。
武安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老老实实找来一辆马车,眼睁睁看着柳青石劫持着先皇,扬长而去,也确实没有追上去跟着。
以为逃出生天,早晚可以东山再起的柳青石一行人走时太过慌乱仓皇,没察觉到,马车底下其实藏着一个人。
十五亲自上阵,藏在车底,沿途留下了标记。
而车里的几个人忙着互相指责,压根没有工夫去检查一下马车。
顾锦沉默地在前边策马,里边乱纷纷一团,齐闵帝出宫打猎一趟,一转眼什么都变了,曾经最爱的女人和最信任的臣子联合起来刺杀他谋反,尤其是孙太后,明晃晃地背叛,他忍了这么长时间,重新见到这个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不顾脖子边的刀,情绪激动地扑过去把孙太后按倒,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不留一丝余力,是要把人掐死的架势。
柳青石冷眼旁观。
顾锦听到里面的动静,发觉不对,赶紧把马车停下来,掀开车帘后震惊得都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他冲上去企图把自己父皇拉开,怒火攻心的齐闵帝毫不留情,一脚把他踹倒。顾锦只得抢过柳青石手里的武器逼迫他放手,情急之下失手捅死了父皇。
顾锦愣住。齐闵帝被曾经宠爱的亲儿子杀死,临死还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对母子,死不瞑目。孙太后不知道何时早已断了气,死相扭曲可怖。
多么令人唏嘘的结局,当年他筹谋许久,一举抄了叶家,把叶皇后打入冷宫,连皇后生的太子都被流放,就为了迎心爱的女人入宫时,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过今天。
而孙太后,当年趾高气扬,对着叶皇后落井下石,故意让人折磨顾琉时,估计也没料到今天,她会死在曾经给过她无限荣宠的男人手上。
身边接连死了两个人,柳青石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很是不耐烦,将一手把他提拔到权臣之位的齐闵帝尸体丢下马车,还想继续把另一个也踢下去,赶紧继续策马逃跑。但顾锦从巨大的打击中勉强回过神来,制止了他,坚决不让他把母亲的尸首丢下去,两个人起了争执。
我和顾琉已经赶到,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我拿起弓箭,瞄准柳青石,一箭射中了他的腿。
柳青石跌下马车,与此同时,藏在车底的十五迅速出现,将顾锦制服,身后一队官兵赶来,利落地把两人捆得严严实实。
跟过来的大臣们都亲眼见证,先皇死于第二子之手,而顾琉是为父皇捉拿反贼的那一个。多此一举放任他们将人劫持走,就是为了这一幕,让老皇帝死得合情合理,让顾琉获得群臣支持。
柳青石被我带到一处小院子,推倒在母亲跟前:「你的仇人,你亲手报仇吧。」
我随手丢给她一柄刀,钝刀。
这辈子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隔了好多年没见过,她甚至都懒得朝我看一眼,死死盯着柳青石,积年的仇恨涌上心头,她捡起那把钝刀子,毫不犹豫地扎在了柳青石左腿的伤口上。
柳青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脸终于扭曲了,痛苦地哀号着,疼得冷汗涔涔,我娘疯魔一样,一下一下往下扎,都是不会一击毙命的地方,到最后柳青石都成了个血人了,仍然留着一口气,痛苦地活着,只是早就没力气痛呼哀号了。
血都快流干的时候,我娘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恩将仇报歹毒至此灭她满门。
柳青石虚弱地抬起眼,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问题,笑得越来越大声,神色也染上了癫狂:「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需要政绩在官场上立足啊!」
「如果不够狠,我现在恐怕还是个奴仆任人呼来喝去吧?父母是奴仆,子孙也是奴仆,世世代代永无翻身的可能。」
「如果不够狠,我一辈子也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只能是个庸庸碌碌的砖瓦,任那些权贵子弟差遣驱使,一群庸碌无能之辈,却能踩在我的头上趾高气扬。明明我才是殿试之时最拔尖的那一个,十年寒窗苦读,却敌不过他人祖父的一句美言,为什么?凭什么?」
「我不甘心啊,我总是在不甘心。那些生来就在山顶,什么都不缺的人,自然可以不争不抢,善良正确,然后居高临下地指责我心狠手辣。我不畏惧任何人的指责,我就是心狠手辣,我要不择手段,一步一步往上爬,把他们都踩在脚下!」
柳青石是这样的人,他也不是毫无感情,我娘和李夫人离开他,他也会难受,但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情,永远不会牵绊他的脚步,他最爱的只有自己,最看重的只有利益,野心勃勃,目标明确,奋不顾身。
他看向一旁的我,大笑:「我柳青石不是输不起的人,我很庆幸,我不是输给了权势贵胄,而是败在了自己看得起的亲女儿手上。是因为棋差一招而败北,而不是因为位卑轻贱。」
他拉住我娘的手连带她手里的钝刀,干脆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血汩汩地往外冒,柳青石慢慢没了声息。
一代权臣黯然谢幕。
而柳夫人和柳青石,也满眼慈爱地笑话她长不大。
我在一旁的冷风里伫立了很久,才等到他们絮叨完,柳青石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扭头看向我,眉头一皱:
「柳添,还不过来见过你母亲?」他指的是柳夫人,名义上我只能喊她作母亲。
我走上前对柳夫人请安,她态度不咸不淡,将手上的纯金百福镯褪下来送给了我,这是大家族长辈见小辈常用的礼节。
柳熙妍去了柳夫人院子里,柳青石把我带到了书房,询问我那天去勤政殿的细节。
他并不关心柳惜容和柳熙妍在其中的作用,他只关心为什么暴君不杀我。
我语焉不详地应付,他在书房踱步了半晌,袖子一甩走到我面前端详我的面容,
然后得出了结论:「吾儿啊,你生得如此貌美,说不定那位还真是看上了你。」
他拿出了几包毒药,要求我去邀宠接近暴君,然后在他的吃食里下毒,「此毒无色无味,入口即毙命。」
「天下苦暴君久矣,朝野内外都盛赞为父贤德,这皇帝的位置要是由为父来坐,对你我,对百姓都是好事。你要是能把他杀死,待为父成就大业,你就是最尊贵的公主,你娘就是人人跪拜的娘娘,荣华富贵一辈子。」
见我愣怔,他抬手想摸摸我的头,就像最寻常的父女那样,可放在我们两人这儿,他抬手抬得僵硬,我也不自觉退后躲闪。
他讪讪放下手:「你娘好久没见你了,去看看她吧。」
以富贵荣华利诱,以亲娘的性命威逼。
他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展露野心,因为拿捏着我的软肋,所以并不害怕我走漏风声。
我接过那几包毒药,乖顺地退出去,跟着下人去我娘的院子,走到半路花木葳蕤的地方,悄然钻进去,按着记下来的路线折返回了柳青石的书房。
我在书房背面的轩窗旁立着,看到我的贴身宫女在向柳青石汇报我在宫里的状况,柳青石感慨:「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没用的弃子,差点弄死她,还好没成功。两次了,她都在那位手里活了下来,在他那里,柳添必定不同。」
我瞳孔不自觉放大,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那天,把我推出人群的正是柳青石安排的这个宫女,他想要我一进宫就因冲撞陛下被处死,这样他拿我替换柳熙妍的事情就不会被人发现。
我的亲生父亲,在洛城见到我第一面的时候,就没打算过让我活。
而现在,他依然在谋划着让我去送死,来成全他的野心。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我恍恍惚惚离开,折了两枝新开的蜡梅,然后在附近和找我的领路婢女相遇。
我假装惊喜:「我路上闻见蜡梅香,想去摘几枝送给娘亲,没想到迷路了,还好你找到了我。」
大宅院里九曲回廊,本就路线复杂,加上她可能是得了柳青石的授意,不想让我记住书房的位置,走的时候特意带着我绕了几圈路,迷路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没料到,我可以记下所有路线,还能抄近道。
婢女显然是信了,疑虑消散,继续领我去了娘亲所在的院子。
许久未见,娘亲好像不怎么疯了。
还特意做了莲子百合羹给我接风洗尘,学着寻常母亲的模样,询问我的近况,问完了近况,两人相对无言时,她又笨拙地学着以前的样子给我讲故事。
过了好久,她许是终于意识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生疏尴尬,也安静下来。
半晌,她正色,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柳添,你在宫里,可得宠?」
我拿着汤匙的手顿住,然后,我说:「宫里没人得宠。」
娘亲坐到了我旁边,让我不得不目视她,又问:「那柳青石,你已经见过了吧?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迟疑着答:「见过了。」
我娘莫名激动起来,眼底是清醒着的疯劲和恨意:「你记住,他不是你爹,他是你和你娘的仇人。」
「柳添,你是我生的,我了解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又继承了我和柳青石的容貌,美丽和智慧都是看不见刀刃的武器,你现在有机会运用这些武器了。去接近皇帝,去争宠,想办法把柳青石诛九族。」
说着说着,她又换了主意,摇着头自言自语,「不行,不行,这样太慢了,太慢了。」
想到什么,她眼里进发出光芒,抓着我一只手臂,丝毫不掩饰恨意地说,「对了,不如你就直接找机会,一剑捅死他。柳添,只要他死了,你娘我也就解脱了。」
她盘算着我该怎么杀死柳青石替她报仇,一次也没想过我该如何全身而退,就像,就像柳青石让我去给暴君下毒那样。
一次也没想过。
我的心脏忽然就好难受,那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感逐渐清晰。
许是我沉默得太久,我娘终于看了我一眼,在她眼里,我应当是木然垂着头的,手里的汤匙无意识地搅着羹汤,撞击着碗壁叮当响,却一口也没动。
她没了耐性,也早已没了方才故作慈母的模样,冷眼望着我,逼我回答:「柳添,你到底去不去替娘亲报仇?」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发出声音。又默了片刻,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轻轻地把那碗莲子百合羹推回她面前,声音很低:
「母亲,您记得吗?我吃莲子会死的。」
我对莲子过敏,严重时曾去掉半条命。
小时候娘亲不给饭吃,我饿得不行了,曾经冬天涉水去摘荷塘里别人不要的剩下的莲蓬,刺骨的冷水里忙活了半天,才凑到一小把干瘪的莲子,我珍惜地一颗颗吃下肚,当天晚上肚子疼到满地打滚,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我娘怕我染了什么能传人的疫病把我赶出了屋子,我缩在稻草堆里奄奄一息时,
幸好婶娘来送东西看到了,她连夜背我下山找到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才诊出来我是吃了过敏的东西,但凡再多吃几颗就没命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吃过莲子,但每到夏天,我总会去给荷塘的主人做些零工,换些品相不好的莲蓬,带回家攒起来煲汤。因为娘亲爱吃甜甜的莲子汤。
她说她了解我。
我感觉这句话可笑又心酸。
她如果真的了解我,就不会煮她自己最喜欢的莲子羹来假装欢迎我。
在她僵硬的面色中,我走出去,打开房门,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头那股子闷却怎么也缓解不了。
晚上是家宴,柳夫人差人过来喊我一起用膳,名义上我是柳青石的养女,记在柳夫人的名下,也是她的女儿。
柳惜容不在,柳熙妍和她爹娘坐在一块儿,家宴不拘礼节,柳青石和柳夫人都不停地给她夹爱吃的菜。慢慢我发现,其实满桌都是她爱吃的。
我独自一人坐在末尾,又是那种,莫名熟悉的,格格不入的感觉。
柳熙妍吃到一半突然不开心了,柳青石问她怎么了,柳熙妍盯着我意有所指:「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团聚,我不喜欢旁边有碍眼的外人破坏气氛。」
于是吃到一半,柳青石让我先出去,说让厨房给我另外做晚膳。
我没有依言去厨房,而是出府去了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将将入夜,街上集市热闹,灯笼高挂檐角,人头攒动,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烟火气充盈在四面八方。
我看到,被抱着的奶娃娃磨着爹娘让他们给买糖人,娃娃的爹娘无奈又宠溺地给孩子挑了个最大的;卖馄饨的大娘正在揍孙子,因为他跑去掏鸟窝摔了一身的泥,揍完把他带回来的小鸟放到火炉旁怕冻死;待嫁的姑娘正跟着娘亲姐妹挑首饰,添置嫁妆;一个老奶奶搀着比她更老的亲娘,与街坊邻里围坐闲谈.⋯
我像一个孤零零的游魂,穿行在他们的热闹里。
慢慢地夜色渐深,街边的商家陆续收摊,灯火沉寂,行人寥寥,我走着走着,被人拦了下来。
我一抬头,才发现不自觉走到了皇宫外一个小门,相府离皇宫其实很近。
守卫拦住了我,我怔了片刻,问他们:「出宫省亲的妃子可以提前回宫吗?」
一句话把他们问倒了,从来都是宫妃们回程离家时依依不舍,嫌相聚的时间太短,没见过想要提前回来的。
有人离开去请示,得了准信回来,说可以进门。
我回头看向远远跟着的那个贴身宫女:「你去和父亲禀报吧,我先回宫了。」
然后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她踏进门,慢慢走远了。
天上飘起细雪,入冬了。
回到自己的宫殿,我依旧日睡得很不安生,手脚冰冷,浑身都冷。今年入冬早,取暖的炭火还没来得及发放到各宫,整个房子没有一丝暖意。
我半夜爬起来,熟门熟路地把兔子薅来抱着,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依偎着取暖我娘从来都不了解我。以前住在山里,我在最冷的冬天都能穿着单薄的衣裳下河摸鱼,去雪地里挖狐狸藏的山鸡,独自爬险峻的山在大雪隆冬砍柴,学着大人的模样置办年货。到了过年的时候,又舍不得大口吃肉了,最后总是把辛苦存来的肉省给娘亲,把一点点搬回来的柴火都给娘亲取暖。
她早习惯了,所以她总觉得我生性不畏寒,也从没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给我裁过冬衣。
她不知道,我其实很怕冷,比一般人都怕。
所以我连睡觉都要抱着兔子取暖,才能安安心心一觉到天亮。心头那股子甩不脱的闷痛也能暂时被遗忘。
柳惜容说得没错,对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没人在意我,我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我以为对我很好的姐妹,从头到尾算计我,我的亲生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推我去送死达成自己的目的,连我相依为命的母亲,眼里也只有她的仇恨,同样催我去用命换仇人的命。
全都利用我,又轻贱我。
可是,我没有人要,我的兔子却是有人要的小兔子。
我每天去向厨娘讨要摘剩下的菜叶子,去冷宫荒地草多的地方割草,努力去给它找吃的,给它搭干净温暖的小窝,还在它残缺的耳朵上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发现我变了,我宁愿一天什么事也不干看小兔子吃草,也不愿意再和我的娘亲待在一起。
她们都回家省亲的时候,我依旧待在宫里给小兔子找新鲜的草,直到某天我回来,看到它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已经僵了。
漂亮的小蝴蝶结也浸在了血污里。
回家的妃子有些已经回宫,不知道是谁养的狗把我的兔子咬死了,叼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我捡起破烂又僵硬的兔子,一步一步踉跄着踩过雪地,陷进松软的雪地里摔了一跤,手里的死兔子顺着小坡滚到了蜡梅树下。
花开得很盛,香气沁人心脾。
可我仍然好难受。
眼眶发热,鼻尖发酸,死死抿着唇不肯让眼泪掉出来。压抑了许久的窒息又沉闷的钝痛感,乱纷纷地缠绕在我心头。
「这样委屈,谁欺负了你?」
男人沉缓的声音穿过风雪传来。
我抬头,看到暴君锦衣貂裘,立在蜡梅树下望着我。他身后的太监提着一盏宫灯,他自己打着伞,纷纷扬扬的大雪掠过他眼前,飘进暖橘色的微光。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脸,只抹到满手的霜雪。
井没有眼泪。
我明明没有哭啊,他为什么说我委屈?
我看起来,很委屈吗?
我复又呆呆地望向他。或许此时此刻我应当站起来向皇帝行礼,又或措辞回答他的问话,可我僵在雪地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仿佛在漫天的大雪里失去了生机。
好在暴君看起来也并不介意,修长如玉却密布伤痕的手,提起脚边僵硬的兔子,
喊太监去取铁锹过来。太监回来,对着他耳语几句,暴君便了然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死了埋起来便是了。J
他把我从雪地里拉起来,在蜡梅树下选了块好地方,冷白的指尖轻点着地面,「就埋这里吧。」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吗?
我越来越想哭,心脏揪疼。
真的只是一只兔子而已吗?
不是的,那不仅仅是一只兔子,那是我的寄托。
从前我是不需要寄托的。从前我与母亲在大山里相依为命,我的生活简单至极,
从小到大一直接触的也就只有母亲一个人。
从前我很容易满足,虽然母亲经常打我骂我,每时每刻冷眼看我,可她偶尔心情好了,给我扎一次辫子,给我讲一次其实很无聊的故事,我都开心得不行,感到无比荣幸。
可现在,她做同样的事情,我却感觉不到开心了。
就像生活在永夜里的人,突然有一天去了正常的世界,见到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光明,才意识到黑夜有多黑暗。
当我被突然带出深山,丢进了热闹繁华的京城,遇到了很多人和事,见过了不曾见过的世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窥探着别人家孩子的幸福。
当我养了兔子,给它搭干净温暖的窝,给它残缺的耳朵上扎蝴蝶结…⋯
我才发现,从前的那个扎了辫子就舍不得拆的小孩,有多可怜。
意识到不被爱的同时也不敢去爱。
从前那个对娘亲满腔孺慕,可以为了寻找她跋山涉水,用命去拼,可以为了她入宫去给别人当替死鬼的小孩,现在却连和她待在一起,都不敢了。
赤诚的爱献给厌恶自己的人,意味着一次又一次被伤害。
灰不溜秋的丑兔子,它不仅仅让我在寒冬冷夜里汲取微薄的温暖,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个寄托。
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施放爱。
柳惜容算计我,柳熙妍驱赶我,柳青石利用我,连母亲也伤害我。
死掉的不只是一只兔子,死掉的是我生命中所有虚幻的、冰冷的温情。
20
暴君亲自用铁锹挖了个坑,示意我把它放进去,他凝视着我,一字一顿,缓慢地,再一次对我说:
「阿陶,它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他说他大可以补给我另一只兔子来安慰我,全天下最漂亮的兔子都可以快马加鞭送到我面前,但那应该并不是我想要的。
他说得没错,我并不想要别的那些健康的,漂亮的兔子,它们都不是我的小兔子暴君把土盖上,铁锹交给旁人,抬手弹去近前一枝蜡梅上的雪,把花枝折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带着我在埋兔子的地方,照着它的模样堆了只雪兔子,把折下的蜡梅点缀在了雪兔子残缺的耳朵上,剩下的枝干划在地上,他写下了两个图案。
「顾琉,我的姓名。」他说。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
忽然感到莫名的遗憾。
我没进过学堂,并不认识那两个字,只能努力将它们当作复杂的图案记下来。
奈何睡一觉,那图案在记忆里就模糊了。
可我到下辈子,可能都忘不了顾琉立在蜡梅树下,立在漫天的风雪里,用他那惯常的、轻飘飘的、带着点倦怠的语气,对我说过的话。
我在后来,才慢慢得解其中意。
那只是一只兔子而已,这一只兔子和世间那另外的千千万万只兔子,并没什么不同。
是我对它倾注的爱,让它在那千千万万只兔子里,成了特别的存在。
兔子死了,我寄托在它身上的,那些本该从亲人身上获得爱与被爱,便也无处着落。
那天的我是那样的无措又委屈,难过又狼狈。
顾琉告诉我,或许,我应当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小兔子养。
对自己肆无忌惮地施放爱,永远坚定地喜爱自己,故此不必去渴望别人施舍的一点点好。
永远不会没有人要,因为永远不会自己放弃自己。
永远以自己为立足于世的锚点。
充盈,坚韧,无畏,坦然。
21
上辈子从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起,时间就仿佛被加速,世事更迭无常又飞快。
顾琉一反常态插手后宫的事,把凤印从宫里位分最高的柳贵妃那儿取走,送到了我手里。柳熙妍本人无所谓,其他人却炸开了锅。
不怪她们背后议论,我的封位没有升,不高不低不起眼的级别,却拿着凤印,奇奇怪怪,不伦不类。
不过象征权力的物件拿在手里,确实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
路过庭院时,对面卫轻雨喊住了我,她双手抱胸倚在门边:「听说柳熙妍把凤印给了你,我还没见过那玩意儿呢,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看看她,招呼她进屋温了一壶暖茶。
她端详着凤印啧啧称奇:「真漂亮的一块玉。」
「听说柳熙妍曾经很喜欢顾锦,从小就按皇后的标准培养,谁能想到呢,有一天她会把这印玺求之不得地给别人。」她似是想起旧事,忍不住感慨。
我不知道顾锦是谁,猜想应该是早就死在顾琉剑下的前安王。
卫轻雨把烤了许久的茶一口气牛饮干净,临走时她望着我,意有所指地点我:「柳添,如果有得选,我建议你不要和陛下接触太多。」
我拽住了她,拎起茶壶,手一松,假装不小心把壶摔碎,把屋里的人都支使去找新茶具。只剩我们两人时,我放开她的袖口,看着她眼睛:「你可以把话说清楚一点。」
卫轻雨感叹:「柳添,我是为了你好。」
她说我在这皇宫里,其实是没有生存能力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性如此,到哪儿都一样。之前我在这里过得还算安生,因为我并不起眼,没有和人有利益冲突,如今我木秀于林,很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明枪暗箭,难躲也难防。
她说:「柳添,你悟性很高。可那又怎样,你根本没有成长起来的机会。你没有家族作依靠,没有人手,没有消息,甚至连读书识字都不会,而她们,都是大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从小就在明争暗斗的环境里长大。陛下他不是个好人,他不会护你,就算图个新鲜护你一时,帝王的新鲜都是不长久的,他不会护你一世。
「况且,陛下行事太过恣肆妄为,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不想看到你被牵连。」
妄议君上,卫轻雨这些话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她也不怕我出卖她。
我没有回应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说得没错,我本来活着已经足够艰难,成为宫里一些人的眼中钉,只怕会更艰难。
赏梅宴上便是如此。
宫妃命妇们凑在一起,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顶着刺骨的冷风,看花看雪,称作风雅。
她们依然吟诗作赋,弹琴作画,谈论着我插不进去一句话的闺阁趣事。笑完众人又莫名伤感起来,说梅花能越过红墙落在外面,而她们,一辈子都被这道宫墙关住了。
「区区数尺宫墙,困住了无数女子的一生。」有人慨叹,众人情绪低落起来。
只有我真的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树梢,打算挑选最好看的几枝折回去摆在床头。
可能是我不够伤感,格格不入,又或许我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盯在眼里,有人问我:「为什么一直没说话,可是想到了什么好词句,在构想什么诗赋?」
众人的注意力于是被引到了我身上,纷纷起哄,说刚才大家都题了词,就剩下我没有了,要我也做一首诗,让人制成一本诗集存放起来。
顺带把我高高架起来:
「柳相府出来的女儿,必定才华横溢,您可得好好念一首,把方家那个京城第一才女比下去。」有人开玩笑似的说,被提及的方家嫡女也跟着笑。
这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我,如果卫轻雨在,她会帮我解围,可她偏偏不在。我有些无措,根本不会什么吟诗作对的风雅之事。
她们的眼神微妙起来,神色各异,有说话直的更是笑起来:「柳家的养女而已,不知道从哪个破落地方捡来的,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麻雀拎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怎么着你们还指望她能和第一才女比啊?」
毫不掩饰地嘲弄看轻。
就好像天生的疤痕被人当众点评嘲笑,我难免感到难堪。
直到姗姍来迟的柳熙妍打破了僵局,我才得以离开。她也是柳家的女儿,虽然不至于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学问也确实算不得好,一直被那个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用来做对比,每次都被比下去,来时听到了这话,莫名其妙就被戳到了肺管子。她把一群人写的诗作的画,一股子全扔进了炉火里,于是几人争吵起来,历来隆重的赏梅宴第一次匆匆忙忙以闹剧收场。
顾琉知道以后把我召了过去,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薄唇微勾,显然心情愉悦,我还没跪下行礼,就把我扶了起来。他问我,为什么不像柳熙妍那样,把她们的词词画画都扔进火里。
我微微讶异地看他,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像柳熙妍那样随心所欲。
她有底气,我没有。
顾琉披了外衣,看起来是要出门了,他站着任宫人整理衣着,微歪着头看向我:
「你不是有一个很大的印玺吗?」
「挺沉的,正好可以当板砖用。谁要是惹你,就拿去砸人脑袋,不论是谁,都只能敢怒不敢言。」
他从太监手里接过来一个汤婆子,塞到我手里,不看脸只看那慢条斯理的言行,
矜贵又优雅,出口的话,却暴露了他是个草营人命的暴君。
轻飘飘一句:「直接弄死也可以,孤给你兜着。」
我不敢贸然回话,垂着头假装发呆。
朔雪初晴,寒天凛日。一阵冷风过后,他身后的殿外松柏寒梅都簌簌落雪。
汤婆子很暖,暖到了心窝里。
22
顾琉说:「随孤去外面走走。」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守卫森严的门楼,看着他闲庭信步似的踏着雪前行,最终停在了皇宫最外围的城墙上。远远可见京城千家万户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屋顶,鳞次栉比,星罗棋布。
他问我,今天那群妃子们对着矮墙感慨自己被困住的一生,而我始终一言不发,
我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发现他其实对宫里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如果有他不知道的事,那大概率也是他不想理会,懒得知道。
我盯着鞋面上精细的绣花,老实地回答:「在想洛城的冬天。」
洛城的冬天很是难熬,吃不饱,也穿不暖。但我和母亲好歹还有个住所,我见过太多颠沛流离连一碗米汤都要争得头破血流的人。
「她们眼里宫墙是困厄,是牢笼。可我觉得,在宫里面能吃饱穿暖,世上奢华享乐的东西都聚在这里,不用忍受饥寒困苦,已经足够幸运。吃不饱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世上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努力往皇城脚下挤着扎根。」
顾琉深邃的眸子望着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会想到洛城,他垂眸弹去袖口沾的冰雪,拿了
一张弓箭,轻声叹:「洛城的冬天确实冷。」
他教我拉弓射箭,示意我看天上的飞鸟,「看到那只鸟了吗?它飞得高远,不受束缚,但你手里有箭,依然可以把它射下来。」
顾琉把我圈进怀里,把着我的手,对准天上那只高速掠过的飞鸟,天地邈远,一点如豆。
拉弓,挽箭,一击必中。
飞鸟落在城墙下。
「看到脚下这城墙了吗?皇宫里最高的墙,重重守卫,可你手里有令牌,依然能轻易踏出去。」
顾琉注视着我。
我好像明白了,他想要让我知晓的道理。
他带着我亲自下了城楼,在宫门外把那只死掉的鸽子捡起来,上面绑着一封信。
我以为他只是言语间随意挑了一只猎物,没想到他还顺手拦截了别人的密信。
我看不懂,顾琉就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大概意思是有人准备刺杀他,谋划许久,几个假宫女太监潜入他的寝宫,却发现平常都在那儿的皇帝不见了,立即传信给宫外的同伙商量对策。
被暗杀惯了,顾琉习以为常,随手安排底下的人找来别的信鸽,把他们的信传过去,挖出了主谋,然后宫内外的参与者都一起拿下。那几天宫里又接连死了好多人,人人自危。
那天以后顾琉让我每天去勤政殿给他研墨,踩过冰封的血迹,我却不再感到害怕。
其实研墨不费什么时间,剩下大部分时候,顾琉闲暇时,就亲手教我认字,一个字一个字认,让我照着他挑选的书帖临摹,让德高望重的老臣带我背书。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是在教我读书写字。
别人嘲讽我不识字,他当然可以把那群人都打入冷宫,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所有人都不敢再提及此事,可是在他们的内心,依然对我轻看鄙夷。
是这样的,并没有错。
所以我学得很认真,比别人少了十数年的积累,必须比任何人更刻苦。
我学会的第一个字,是「顾」,第二个字,是「琉」。
「顾琉」。
不是当作图案强行记住的顾琉,而是一笔一画,我亲手写下的名字。
老臣初时很抗拒,甚至厌恶看到我,他觉得皇帝是拿他在讨后宫女人的欢心,简直是故意辱没斯文。后来看到我勤勉用心,慢慢对我改观,再后来他开始夸我聪颖,后悔没有早点遇到将我收作学生。
他说可惜了,现在我只能一辈子在后宫关着争风吃醋了。
我只能无奈地回应,说并没有争风吃醋。
如果他早点遇到我,我还是个小乞丐,或者大山里冬天都还穿着单薄旧衣的小姑娘,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是顾琉从污泥里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老头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皇宫不是牢笼,不是用来关住任何人的。
区区一堵矮墙怎么能困得住谁?搭个梯子就能翻过去的高度。
困住她们的,是她们所倚仗的家族,是利益纠葛,是荣华富贵,是眼界,是思想,是心。
困住她们的,是她们自己。
因为倚仗家族获得地位,所以也要代表家族在宫里谋利益,因为享受着皇宫里的富贵荣华,衣食无忧,所以也要遵守宫里的规矩,出入请示,因为获得了一些东西,所以不可避免地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她们就算不进宫,嫁入寻常官宦家,也同样会受着这些桎梏。宫墙不复存在,但利益的高墙永筑。
都是棋局里的棋子,有什么资格谈论自由?走得再远,飞得再高,执子的人手一转,拉弓的人箭一放,命运沉浮皆在他人一念之间。
同样生活在深宫里,帝王,皇嗣,太后之流,可不会觉得被囚困。
他们是执子之人,挽箭之人,手握令牌之人。
我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个女子,或是宫妃,或是柳家的养文…⋯
一个人,拥有一颗广阔的,自由的心,在她的内里,就不会被世上任何一堵墙囚困。
一个人,腰间有令牌,手里有弯弓,落子定棋局;有身份,有权势,还有运用好一切的头脑,何愁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顾琉在告诉我:要努力去掌控自己的命运。
23
在我射箭练得娴熟后,顾琉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京城外大军驻扎的大营。
北边的外敌挑衅,双方交战良久,如今终于平定了边疆,大军带着战利品归来,
按理,皇帝也该带着亲眷臣僚过去,论功行赏,犒劳三军。
往常这种需要带上后宫女眷的祖制,顾琉都是不搭理的,这次一反常态,老老实实带上了一大群人。
人一多,便鱼龙混杂,暗流涌动。
顾琉把我召到了最前头,他自己的车驾里。一路上带我去看风景,上庙里蹭和尚们做得一绝的素菜,拿着弓弩策马打猎,猎到的野鹿山鸡就地生火烤肉,然后隔着烟火看后边一长串马车,随口给我解说那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用来打发无聊时间。
到了地方,举办完了盛大的典礼,顾琉带我去了关押奴隶的地方,里面有个简易的斗兽场,血肉横飞。
战败方的人丁都充作奴隶,关在狭小的笼子里,等着被人挑选下场像野兽一样斗殴,四周的将士们在一旁设了赌局,闹哄哄的。战场上朝不保夕,高危高压,这是他们难得的发泄。
看到陛下突然到来,他们异常激动。
顾琉站在高台上观赏了会儿,似乎对这原始打斗的场景兴致缺缺,半掀着眼帘地对跟在后边的武官说:「不过是重复的扭打厮杀,多无趣。」
他语调懒散,「不如换些有意思的。」
有意思的,就是把场下低贱貌丑的奴隶,换成身份高贵的美人,与野兽相斗。场面必定凄美又血腥,可怜又残暴。
昏聩又荒唐,但场上的众人内心其实都是期待的。
顾琉的悠悠目光从一众带来的后宫女眷身上掠过,她们不自觉惊慌失色,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轻轻一抬手,示意底下的人把她送进场。
女人慌乱地求救,依然被丢到了血肉遍地的场内,她的对面,是一条饿了好几天的高大壮硕,目光凶恶的狗。
我认出来了,这是前段时间带头当众刁难我,嘲讽我的那个妃子,也是她,曾经故意放狗咬死了我的兔子取乐,即使她知道那兔子是我珍爱之物。
这条狗,估计就是她亲手养大的那一条。
我不自觉朝顾琉看了一眼,他懒散地坐在上首,看起来颇有些意兴阑珊,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望过来。
片刻后,他喊人在半封的露台摆满了炉火,让我待在他身边最暖和的地方,轻声一句:「冷了?」
我迟疑地摇了摇头,却也没说话。
底下那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已经被饿疯了的大狗撕咬得浑身是伤,凄厉地慘叫着,仪态全无,狼狈至极。
顾琉让人丢了一把刀进去,女人见到刀飞快地捡起来,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曾经口中的爱犬头上捅,当然也毫无章法,直到手底下的狗已经没了动静,她还红着眼捅着,被人拉开时,神情恍惚又癫狂。
底下的人沸腾激动,高台上一群宫妃却噤若寒蝉,都是深闺里娇养长大的,哪里见过这阵仗,还有人被吓晕了。
顾琉在这一片沉寂中,突兀地鼓起了掌,眉眼带笑地问她们:「怎么着?你们是觉得不够精彩?」
她们纷纷摇头,赶紧僵笑着捧场。
顾琉喜怒无常,这时却笑意散尽,面上表情淡淡:「确实啊,这也算不得多精彩绝伦。」
他目光飘向一众大臣,落在柳青石身上,「丞相大人之前那出偷梁换柱的戏码,倒是算得上。」
柳青石冷汗都冒出来了。
顾琉闲适悠哉地看了一会儿丞相满脸惶恐的神情,然后语出惊人地说,不如就让他送进宫的三个女儿一同下去,看看谁能在野兽嘴下活下来。
野兽,就是边上铁笼子里关着的那个,小国刚进献来的半大棕熊。
再边上一点,许久未见的柳惜容被人带了过来,她这段时间在冷宫待着,想必活罪没少受,形销骨立,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且寡淡。
柳熙妍眼睛瞪大,居然把她和底下那群贱民相提并论,但她又不敢说什么,睁着眼睛直往柳青石身上看,委屈又愤愤。
柳青石擦着冷汗,试探着劝阻了几句,当然无济于事。
我倒是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安排,顾琉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我站起来想下去,冷风一吹小小打了个喷嚏,顾琉就皱了眉头。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怕冷,说不定是受寒感冒了,不如就让我的贴身宫女代劳,替我到场下去罢。
贴身宫女吓破了胆,抖成筛糠似的被押下去。
三个人被推搡进了场内,柳熙妍屈辱地咬着唇,拔了发间最坚硬的簪子下来握着,柳惜容沉默不语盯着地面,那个宫女全程哭哭啼啼。
顾琉神色间有些不耐:「太吵了。」
宫人在柳青石面前奉上了弓箭,顾琉要他把那个哭得聒嗓的宫女处理掉。
柳青石颤颤巍巍地把那个宫女射杀了。培养多年,费了大精力安插进宫的棋子,
就这么轻易地亲手毁掉了,想必心里也是很可惜的。
这时铁笼子已经打开,野兽闻到血腥味狂躁起来,冲刺到尸首边嗅了嗅,都不太感兴趣,抬头盯上了另外两人,显然活人更能激起它的狩猎欲。
顾琉似乎觉得这场面终于有点意思了,来了兴致,随手交给柳青石一支羽箭:「丞相,若给你一次机会,这两个,你会救谁呢?」
「又或是把那只熊杀死,两个都救?」顾琉幽深的凤眸,浓郁的墨色里,含着恶劣的笑意。
别国进献的猛兽,国礼的一部分,刚送过来就被杀死,死在他手上,难保他不会落个挑拨两国关系的罪名,影响仕途。
在仕途和亲女儿之间,他会选择哪一方呢?
柳青石僵硬地举着弓。
那头两个人已经被追着仓皇逃跑,柳熙妍那个花里胡哨的簪子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哭喊着向柳青石求救,柳惜容也在跑,逃命的空隙朝自己的父亲看过去,眼底,其实也是含着期冀的。
没有时间再容他犹豫了,柳青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的箭头指向柳惜容,一箭射穿了她的小腿。
柳惜容摔在了地上,原本跑在前面的她落在了后头。
柳青石是要她去挡住棕熊,让柳熙妍顺利跑开。
在女儿和仕途之间,他选择仕途。
在两个女儿之间,他选择柳熙妍。
作为被放弃的那一个,柳惜容满眼的期冀一瞬间化作死水,自嘲地笑起来,并不意外,可又忍不住去恨,满眼的不甘化作求生的勇气。
她咬牙拔出了腿上的利箭,在野兽冲上来的时候,迎上去刺瞎了它一只眼睛,然后被一巴掌拍倒在地上,吐着血半天爬不起来,棕熊当众啃食她的腿。
她看起来快要死了。
我在高台之上站了良久,最终,我在柳青石愣怔的眼神中夺过他手里的弓,搭箭,拉弓,一箭射穿了那只熊的另一只眼睛。
放下弓箭时,才发现手心都是汗,这是我射过最准的一次。
彻底瞎掉的猛兽咆哮着乱窜,柳惜容下意识朝我看了一眼,回神后奋力跑起来逃开。
顾琉纵容着我的自作主张,听到别人说我僭越,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场残暴血腥的闹剧终于落幕,柳熙妍受了惊吓,回去以后大病了一场,从此深居简出不爱出门,柳惜容依然是被丢回冷宫,那天临走时我们两人迎头遇见,她喊住了我:
「你不怨恨我吗?为什么要救我?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是个滥好人?」她的语气算不得多好,习惯性地对所有人都带刺。
我看着她穿着简陋的冬衣立在风雪里,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都带着冻疮,我的目光平和又冷漠。
「你现在一头撞死在树干上,我不会救你。当时的情形,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可以看着野兽啃食活人无动于衷的人。」
没什么好怨恨的。
她该受到的惩罚已经受到了,便不值得我再放在心上。
其实我对于仇恨的感觉是很钝的,好像从小到大遇到的苦难太多,习惯性地自我保护,屏蔽着不美好的东西。
欺负过我的人,我都记着,也知道要去报复回来,但这些事情并没有占据我生活的全部,而且需要时机。
我没想到,原来顾琉一个一个,都记着。
他是在替我教训那些人,也是在教我如何拿捏人心,在关键之处对付他人。
后来冬去春来,夏萤秋落,年岁暗转。
我习得了一手好字,阅遍经纶,再也不会因为胸无点墨被人耻笑而惶然。
我手里拿着凤印却又位分不够高,确实惹来很多麻烦,顾琉不会帮我解决麻烦,他会为我指点方向,在我偶尔茫然无措的时候教我如何去处理。
他一点一点教会我在波谲云诡的权力中心立足,在这样复杂的局势里都能立足,那么往后在任何情形任何困境下,便都能游刃有余。
我成长得很迅速,慢慢明白了他的用心。
卫轻雨曾说,我在这皇宫,其实是没有生存能力的,顾琉护不了我一世。
我从没奢想过谁会一直保护我,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那时我们都没有想到,顾琉会一点点教会我,保护自己立足于世的本领。
人人都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有些人牵绊得深一点,有些人牵绊得浅一些。
没有谁可以为谁撑腰一辈子,能够永远为自己撑腰的,只有那个永远不放弃自己
的自己,那个掌控自己命运的自己,那个有思想、有能力、有信念的自己。
变成暴君的顾琉不是一个好人,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喜怒无常。
可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他是所有人的暴君,是我一个人的白衣少年。
他是所有人的恶鬼,是我一个人的神明。
他告诉我要爱自己,给我信念,带我成长。一个破破烂烂的他,把另一个突然被丢进纷乱世俗里,外表坚强,内里彷徨,自卑又怯弱的我,变成了充盈又从容的我。
他把我的小兔子埋葬起来,堆了雪兔子安慰我。人们养宠物不仅是为了被爱,也是为了施放爱。顾琉告诉我,要把自己当自己的小兔子养。
很久以后,某个寻常的日子里,一个念头从心间一掠而过,我才恍然发觉一一某种意义上,阿陶也是顾琉的小兔子。
我学着卫轻雨的样子给家里人写信,信写完,却忽觉无人可寄,我好像没有那么想念娘亲了。
于是我隔着两个宫殿的距离,天天给顾琉送信,絮叨一天里遇到的琐碎事,顾琉则在批折子的空隙,用朱砂笔顺手在我的信上画一朵小花,表示知晓。
我给他和卫轻雨绣平安符,卫轻雨捏着带龙纹的那一个,酸里酸气地说这黑的绣得更用心。
我在夏天吃她甜到腻的点心,当晚上吐下泻,才知道里面掺了莲子,卫轻雨再也没有用莲子做过糕点。我又想到好久没见过的母亲。
看吧,我对莲子过敏,这其实是很容易记住的事情。
中秋的时候我意外喝了点酒,醉得稀里糊涂,只记得自己飞奔去勤政殿,然后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像哭了。
又是朔雪满天的时候,宫里为新年张贴对联,红彤彤的纸,往年引经据典的词,都换成了朴实无华的「添福,添岁,添财进宝」。
后来我才知道,我喝醉酒以后摔了一跤,抱着顾琉的腿哭,抽抽噎噎地说自己现在明白了,添之一字,意为多余。我对于所有人来说,一直是多余的那一个。
出了大山以后所有人都喊我柳添,连母亲都指着鼻子骂我,说没有我的出生,她肯定会很开心。只有顾琉一直叫我阿陶,他没有喊过我柳添,但他在告诉我…
添之一字,是添福添岁,岁岁安康。
新年的时候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席,每个人都要为皇帝贺岁,大家不约而同地比拼文才,贺词一个比一个辞藻华丽。
轮到我时,我在祈福灯上一字一字写下一句:
「愿君,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随着千千万万盏灯一起,被放飞,浮动,升到浩瀚的夜空中。无数光点汇成灿烂的星河。
顾琉没有嫌弃贺词的简单。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一夜过后,万千祈福灯掉落,散布四方,他找到了我的那一盏,存了起来。
那时候还是冬天。
寒冬过后,会有春和日暖,姹紫嫣红。
如果上辈子的时光就停滞在那时候,即使不算太圆满,但一切该有多好。
24
我从漫长的梦魇里惊醒。
旧梦中断在顾琉一剑刺穿我母亲心口那一幕,紧接着画面一转又变成了我被卫轻雨刺破胸膛……上辈子的记忆铺天盖地扭曲着一哄而来,我刹那间苏醒。
眼前是熟悉的茅草屋,月光从屋顶漏下来几缕,幽谧的夏夜远近虫鸣声声。我在床榻上呆坐了良久,感到心口隐隐作痛,似乎还没从梦里缓过来。
又过了许久,我披衣走出屋外,星河半落,天将将白。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顾琉身边,看着熟睡中的少年,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着指尖微弱的热气,一次又一次,机械地重复了好多遍,才放下手。
我又走到母亲门前,隔着窄小的窗子,看着里面的人,定定地站了会儿,转身离开一扭头,顾琉站在我身后,俊眉微拧:「你怎么了?」
我就知道,他刚刚应该是醒着的。顾琉这样从小警惕的人,入睡时身边来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我应付着答:「没怎么,只是睡不着觉。」
顾琉那一双清亮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他低声说:「可你明明,看起来很难过。」
看起来很难过吗?
我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没抹到水迹,没哭,甚至颇有些面无表情。我不明白顾琉是怎么做到的,总是能一眼看到我的低落。
见我沉默,他只点到为止,并不穷根究底,转而拉着我去屋后的山上,说反正醒都醒了,不如等着看东边的日出。
天边的鱼肚白被渲染成橘红的曙光,太阳从群山与白云间现身的那一刻,万物生光华,凡人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
他在想方设法让我不难过。
未完,下卷请见评论区或目录。
我娘还陷在往事里,情绪激动,连带着对我也毫不掩饰厌恶与憎恨,她看向我,一皱眉,抄起手边的茶壶就朝我扔过来,直指眉心。
顾琉手疾眼快拉了我一把,太过突然,躲之不及,但好歹避开了眉心。茶壶砸在我的额头上,磕出蜿蜒的血迹。
「他留下的孽种,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你怎么不去死?你也该死!」
我娘疯狂拿屋里的东西砸我,有什么拿什么,连那柄还带血的刀也毫不犹疑地扔过来,顾琉护着我躲开,连顾琉的娘亲听到动静也赶过来,护在我身前,不可置信地问:
「你疯啦?她不是你亲生的吗?」
她试图劝我娘,「女孩子的脸娇弱,别这么对她。阿陶是个好孩子,出身又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她转身安慰我,其实我一点也没伤心,全程冷眼看着我娘发疯,很早很早以前,我对她那天生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
顾琉曾教我,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小兔子对待。把自己当小兔子,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可怜,也明白了他人的可恨。
从前的我被打骂也不知道躲,逆来顺受给她当出气筒,现在的我早已戒掉了讨好人的习惯。
世人常说,六亲缘浅,修得是两不欠。
两辈子,我帮她亲手报仇,年幼时照顾她,长大后保她富贵安宁,即使生来就带着罪孽,生恩养恩,我除了这一条命,也不欠她什么了。
我平静地擦干净额角的鲜血,温和地与她诀别:
「娘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望从此以后我与你,再也不相见。」
她并没意识到我这话有多郑重,一如既往地对我恶语相向:「那你走啊!你滚!
我也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接着去了监牢里,看着被关押起来的顾锦,我把手里的毒酒端过去。
「你若活着,对他来说是个威胁。斩草除根,方得安心。」我对顾锦说。
曾经那样潇洒不羁的顾锦,如今满眼颓败,他定定望了我许久,嘲弄地苦笑一声「孤身一人过来,连个侍卫都不带,只要我想动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劫持你当人质逃跑………」
他眼眶又红了,却难得地没有流泪,眼底还有藏不住的委屈和卑微。他接过那杯毒酒,低头时满是落寞,「小柳,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吃定了我不会反抗。」
「就像我每次去找你,你总是把柳熙妍引过来,我明知道你那些小伎俩,还是会一遍又一遍让你得逞。就像,我早就察觉到了你在马车底下安排的人,还是会帮你掩饰。」
顾锦只是纨绔,并非草包,他其实很聪明,比他母妃要聪明得多,这一点我早有发现,所以一直对他保持着关注和警惕。
但他好像一直都没什么野心,也并不认同他母妃的做法,整日斗鸡走狗,得过且过,他母妃恨铁不成钢,只觉得他扶不上墙。
顾锦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漫无目的地废话,等待着死亡。
「叶皇后一开始便是皇后,她生的皇子也从小是太子,我母妃事事都要拿她做比较,她有的母妃全都想要,可是这么多年了,母妃仍然没有当上皇后,父皇也从没提过封我当太子。母妃心里不平衡,总是想带着我去争一争,抢一抢。」
「可是,这江山,不就是当初叶皇后出人出力,陪着父皇打下来的吗?我们有什么道理争抢?」
「小时候,别人都有爹爹,只有我没有。母妃不知道,其实外面的小孩老是骂我杂种,我每次和他们打架完,浑身是伤,都不敢回家。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我只是想要一个寻常人家那般的爹爹,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倒在地上。
宫里办了个简陋的白事,顾锦这一生就算是潦草结束了。
我在江南富庶之地选了户好人家,两个老人晚年子孙遇难身亡,正愁没有人陪伴照顾,看到顾锦非常高兴,说着要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那杯毒酒,不是用来取人性命的,而是让人失去过往的记忆。
现在的顾锦,是江南烟雨之地一个员外家的小少爷,老来得子,父母俱在,温馨和睦。家里人说他磕坏了头失忆了,他摸摸脑袋,并没有多想。
我在回京城的路上与高头大马上的卫轻雨擦肩而过,武安侯助先皇帝回京的时候,卫轻雨也在队伍中,还立了点功,封了个小头领的官儿,现在要跟随大队人马回边关去了。她挨在她爹身边,像不羁的鸟儿,要飞去广袤自由的天地。
上辈子卫轻雨是陪着我最久的人,我们一起老成白发苍苍的样子,死在春光明媚的三月。一转眼,又五年了,这一世她终于如愿以偿。
我站在路边看着她,宽阔荒凉的大道边,我和身边几个随从突兀地立着,很难不引人注目。
卫轻雨也看过来,视线与我交汇。
须臾,我走上前去,把头上唯一簪着的一朵花别在了她的马鞍上,又感觉礼物太过单薄,顺手把手里的长剑也塞给她。
卫轻雨满脸错愕,接着哭笑不得地说:「这位姑娘,我也是女的。」
本朝风气开放,姑娘家大街上看到喜欢的男子,时常会将身上的手帕或者饰品之类的,再不济随手拿点果子糕点,送给那人表达爱慕。
卫轻雨这一身装扮,英姿飒爽,雌雄莫辨,恐怕被人认成少年将军都习惯了,刚从京城里出来,身上马上已经挂满了姑娘家送的东西,光兜里的果子都够她吃好几天。她估计以为我也是把她错认成男子在表达钦慕的怀春少女。
我对她轻笑:「我知道的呀。」
说完,却没解释什么,翻身上马,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打马离开。
我走远以后,卫轻雨才收回目光,手里的长剑出鞘一看,竟是御赐的尚方宝剑。
珍贵至极的玩意儿,可保一族世代荣华。
近来历代皇帝,只赐予了一人这意义重大的赏赐,那便是先帝最宠信的太医院首柳大人,底下臣子盛传的即将登位的新帝唯一的皇后人选。
我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辈子我与卫轻雨并无交集,她恐怕永远也弄不明白,一面之缘擦肩而过,为何我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送给她。
回了京城,我见到了抄家后被关押起来的柳家女眷,柳熙妍因为跟着母亲回到了李家,免过一劫,但柳惜容在里面。
我最近才知道,她作为政治筹码,被柳青石许给一个位高权重的老男人做妾,为他铺路。柳家倒了以后,老男人胆小怕事,怕被牵连,连夜把柳惜容送了回来,任由她连同其他女眷一起被关押,不久后就要充作官妓。本来她已经嫁人,是不必遣送回来的。
我不太喜欢充作官妓这种惩罚的做法,顾琉知道,所以也在和那帮老臣们争执,一步步更改礼法。以前本朝女子甚至不可以读书,不可以做官,当年也是叶皇后一力坚持,才有了如今开明的风气。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我看着挤在一间牢里毫无体面的女眷们,轻轻朝角落的柳惜容一指:「把她带出来。」
我扭头走出了这阴冷昏暗的地方,等狱官把柳惜容押出来,一群陌生人把她围住,眼泪汪汪地拉着她关心。
柳惜容错愕,疑惑,又慌张地看看他们,接着又看向我。
她并不认识我。
她身边那些人,是她的生母,她生母的丈夫,还有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她的生母被赶出柳家以后,嫁给了一个不算富裕,但殷实勤劳的人家,我派人把他们找了出来,听到了亲女儿的消息,两口子坐了十几天的驴车,一大家子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接她回去。
一个充满了爱的家,柳惜容两辈子求而不得的归处。
在她被围着嘘寒问暖的时候,我抬脚走远,随从给了她一包袱金银财宝。柳惜容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帮她。
她踉跄地赶过来:「等一下!等等,等等!」
我并未理会,头也不回地离去。
皇宫里,顾琉正在试绣娘刚绣好的龙袍,阖宫都在为登基大典忙碌着,人来人往,我穿过繁忙的宫人们,还没走到近前,顾琉一眼就望见了我。
郎艳独绝的公子,霎时眉眼微弯。
他带着笑意问我身上的衣袍怎么样。
为典礼准备的龙袍,繁复隆重,精美绝伦,只是那盘踞其上的五爪金龙,缺了眼睛,如美玉微瑕,令人惋惜。
顾琉难得向我讨要什么,他想要我来为这意义重大的衣袍,添一双眼睛。
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绣东西,一点也不输宫里这些绣娘,我这一双手,拿灸针,拿绣针,都是灵巧娴熟的。
我当然答应,点点头,当晚就配了丝线动手,区区一双眼睛,却也非常耗时间,顾琉就搬了桌子在一旁处理事务,守着我。
烛火摇曳,安静又温暖。
可我突然心口一疼,剧烈地疼,针戳进指尖,猝不及防晕了过去。
这不是我最近第一次疼晕,我的心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疼,好几次都突然昏倒,之前几次无人发现,这一次直接倒在顾琉眼前。
醒来时顾琉眼睛熬得通红,守在我床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徒劳无功地捂着,试图把我冷冰冰的手焐暖。
见我醒了,顾琉一把抱住我,声音闷闷的:
「阿陶,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探究,等你哪一天主动告诉我。」
「其他事情你一辈子瞒着我都没关系,可是你生病了,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视若不见。」
「你这些日子,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像极了交代身后事和遗言。这让我怎么能够不慌张….」
心疾的事,我压着底下的人不让传出去,顾琉有所察觉,所以刻意让我绣眼睛,
拘着我待在宫里好好观察一番。没想到,当晚我就突然晕倒了。
他满眼没有安全感的模样,还藏着心疼,看得我心虚。顾琉的情绪很少暴露,现在的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我面不改色地哄骗他:「我确实最近犯心疾,但是不必担心,我自己就是最好的医者,知道该怎么治好自己,慢慢调养就好了。」
顾琉垂眸看着与我相握的手,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与我寸步不离,亲手照料我的一茶一饭。
我有些无奈,绣完了那对眼睛,又去参加了柳熙妍的婚事。
顾锦死讯传开的时候她哭得稀里哗啦,说要一辈子不嫁去庙里出家,她娘斩钉截铁地做主,让她娶了身边那个小侍卫做夫郎,办完婚事两个人一起扔去江南的旁支待着,让她多淋淋雨冷静冷静。
柳熙妍现在就看起来冷静了很多,没那么伤心欲绝了,红装明媚,看着喜气洋洋,见到我,却脸色骤变。
没人的时候,她终于问出口:「柳添,你这个人,没有心的吗?」
我抬眸看着她。
「顾锦那么喜欢你,一见钟情。他死了,你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就算是条狗,对着你摇尾乞怜那么久,你也该惋惜片刻的吧?」
我无波无澜:「世上哪有什么一见钟情,他和其他人并无不同,只是喜欢上了我的容貌。」
柳熙妍越加打抱不平:「也许一开始他是被你的美貌所吸引,可是后来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他会在我面前念叨,他看得到你身上很多闪光点,他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这张脸。」
我身上……很多闪光点吗?
我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个山里面生活了十几年,突然被丢进皇宫里代替他人作宫妃,顶着别人的身份,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我,彷徨无措地站在一群贵女中间,
听不懂她们的话头,格格不入浑身不自在,接着就被人推出去,被自己亲爹算计想将我灭口。
再往前一点,我是个小乞丐,肮脏瘦小,躺在街上快饿死了,人人都厌恶地捂着鼻子绕开我,还有人在别的地方受了气踢打我撒气,我冲撞了贵人的车架,木然等着被打杀扔到城外的乱葬岗里生蛆发臭。
而现在的我,礼乐射艺,琴棋书画,医术女红,样样精通,心思缜密,杀伐果断,从容得体,不必再遮遮掩掩自己的容貌,也可以保护得住自己。
一个内心平和充盈,不必在爱里面蝇营狗苟乞求他人施舍一二的人。
好像确实是有很多闪光点。
我心脏骤疼,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忽然很想很想,立刻马上就抱住顾琉。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柳熙妍,说了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你不明白,他很喜欢很喜欢的,是柳添。」
而顾琉喜欢的,是阿陶。
无论污泥里的我,还是闪闪发光的我,无论残暴不仁的他,还是光风霁月的他。
世人皆爱柳添,顾琉从来唤我阿陶。
正如上辈子教我写字的那个老臣感慨时那样,包括顾锦和他,包括无数对我表达过真心的其他人,如果他们早点遇到我,我还是个小乞丐,或者大山里冬天都还穿着单薄旧衣的小姑娘,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是顾琉从污泥里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他们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我匆匆离开了李家,往皇宫赶去,拿着专属于皇帝的令牌,穿过重重宫门,闯进了议事的大殿,打断了顾琉和底下一群大臣。
我从来没有这样任性妄为过。
但也没人责怪我,顾琉想也不想便把他们挥退,群臣告退完,走时还热切地跟我打招呼。
我走过去抱着顾琉不说话。
他轻轻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样,也没说话,并不打断这安静。
几天以后,登基典礼如期举行。
顾琉穿着玄色的繁复衣袍,上面张牙舞爪的金龙双瞳如炬,画龙点晴之笔,百官群臣跪拜,他站在高处长身玉立。
我想起那天我穿过昏暗的牢房,尽头处站在阳光里的顾琉。
美玉无瑕,光辉夺目,流光溢彩。
突如其来一阵莫名的感动。
上辈子的顾琉登位得很仓皇,其实那时百官根本没有多少真正臣服于他的,加上他弑父,弑弟,群臣背地里口诛笔伐,没有一个好的开端,也注定得不到好的结局。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是名正言顺继承,名义上安王逼宫谋反,大皇子带着先皇反击,先皇死于反贼之手,大皇子击溃了叛军,捉拿处决了安王,拨乱反正,人人都该赞赏。
这辈子顾琉提前几年回京城,有了充裕的时间稳固拓展自己的势力,也将包括柳青石那些对他有威胁的因素都扫除掉了,日后必将国家安稳,社稷安宁。
还有他的母亲,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随从,各种他在乎的人,也都回到了他的生活里。
他俊美无双的容颜,没有被老鼠啃食成恶鬼;他腿上的旧伤,得到了及时的医治,不会再动不动隐隐作痛;他被喂了乱七八糟的药物干疮百孔的身体,现在也好好的,那个所谓的神医得到了应得的下场;他上辈子一路杀回皇城,身上留的无数疤,也不复存在。
他不会再因为见过太多丑恶人性,从此厌倦世人,也厌倦自己,现在的他,仍然相信世间光明美好,仍然坚信上位者就是要为百姓谋福祉,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一个不再干疮百孔的顾琉。
一个很好很好的他。
正如当初那个立在高头大马旁的白衣少年,芝兰玉树,神明一样。
我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悄然退出了场外。
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随便挑了一匹马,出了皇宫,出了京城,没有方向地一路策马狂奔,捂着心口疼得快要晕厥。
我有预感,我快死了。
这心疾,无药可医。
从我重生回来第一天起,这疼就开始出现,每一次我改写顾琉命运的关键节点,便格外地剧痛难忍。
老和尚曾告诫我:「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担因果的。」
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天行有常,一命换一命。
他劝了两次,我都没有回应他。
他不知道,我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和退缩。
我很庆幸,上天能够给我一次机会,去逆天改命,承担顾琉的因果。
可我不想死在他眼前,我宁愿死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这样至少,没那么残忍。
我疼得眼前发黑,一不小心,连人带马摔下了一个小斜坡,滚进厚厚的积雪里,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我这次醒来得很艰难,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费力地睁开眼,我看到顾琉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好像,已经过去很多天了,顾琉看着,憔悴得易碎。
我没料到顾琉能找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那么多官兵大臣散开来搜寻,最终还是顾琉一个人找到了我。就像好久以前,我们住在山里的时候,他可以翻过崇山峻岭,一步一步,从东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找到了很晚没回家的我,他的脸上手上被东边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细碎伤痕,衣角上挂着西边荒地里的苍耳。
只有他不会放弃,所以他总能找到我。
可是这一次,我不能随他回去。
漫天的大雪飞舞,如果顾琉有上辈子记忆的话,他就会知道,这一场雪,和上辈子他死的时候那一场雪,是同一场。
冰冷的雪花,仿佛从时间的那一头,飘到了这一头,带来躲不掉的、似曾相识的寒意。
我凑近顾琉耳朵边轻轻喊他:「顾琉,放我下来。」
顾琉一僵,有些惊喜,甚至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冷风呛进胸膛,咳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阿陶,你醒了?」
说了一句废话。
但不肯放我下来,怕我再耍什么花招。
他果然了解我。
我换了计策,无奈地扯扯他的衣裳,凑近在他脸颊印下轻轻一个吻,在他愣怔的瞬间,手里带毒的银针就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顾琉跟跄两步,带着我摔倒在地上。
我掏出一颗药丸强迫他咽下去,把袖里那柄匕首还给了他,声音压抑着哽咽:「对不起啊顾琉,我没办法陪你到一百岁了,我骗你的。」
这是让人失忆的药,上次给顾锦试了,我留在那儿观察了一段时日,做了改进,现在这版,顾琉只会忘记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
肆意剥夺人的记忆是一件很居高临下的事情,我本来不打算这么做的,可是现在,也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顾琉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眼睛可以动,一下也不敢眨地望着我,那眼里,有太多心绪,我没敢细看。
我把身上厚点的衣物都脱下来裹住他,迎着纷乱的雪,在他温柔又绝望的注视中,走进了一片白茫茫里。
那是顾琉见到我的最后一眼。
有些离别是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悄然写下了注脚。
从此柳添销声匿迹,遍寻不着。
世上再无阿陶。
番外 1
重回过去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逆天改命,弥补缺憾。
最终卫轻雨带着她甜甜的糕点去了边疆,柳熙妍没有再错过她的小侍卫,十五看到了他的主子东山再起,叶皇后活着见到了自己的皇儿,李夫人离开了伤害过她的伪善丈夫,柳惜容回到了不会漠视她的生母身边,顾锦生活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里,阿陶的娘亲亲手报了血海深仇,连柳青石和孙贵妃,也短暂地得偿所愿过,最终柳青石自决的时候,竟也算是死而无憾。
而阿陶的遗憾是什么呢?
是那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舍不得吃烫红了心口,没来得及说一声感激?
还是那一截小小的指骨,宛如末尾处小小的一点句号,作结暴君华丽篇章般的一生,没来得及救他于水火?
无论是什么,都已得偿所愿。
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明明一切缺憾都这样圆满。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
番外 2
很多年以后,齐国的大臣们进宫议事,总能看到自家皇上偶尔会习惯性地下意识往角落扫一眼,然后怔愣片刻,看起来恍惚又迷茫。
每一次,入眼都是一场空。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期待看到什么。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和事。
记忆缺失了一块,连带着生命也总觉不完整。
顾琉掀开自己的衣袖,他左手手臂上,刀刻了一个字,留下浅浅的疤,一个「陶」字。
好多年前他被人从冰天雪地里找到的时候,身上都是血,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不记得发生什么了,但可以肯定,那是他自己在挣扎之下,一笔一画刻在自己身上的。
「陶」?
他不记得身边有谁的名字里,是带这个字的。
状似无意地随口问过一次,下面的人都说不知道是谁,只说他从前接触较多的,是一个叫柳添的姑娘。柳添又是谁?
他能感觉到,自己缺失的记忆与她有关,但为什么是两个人呢?他又想不通了。
或许是人都有趋利避害,逃避痛苦的本能,许多年了,他一直忍着没有去探究过太多,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年。
直到底下的大臣们又开始联合起来劝诫,催他广选秀女,纳妃立后。
顾琉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莫测,过分的安静让底下大臣们紧张起来,晾得他们战战兢兢,开始后悔上奏,上首的帝王才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
「那就,把你们认为合适的秀女名单列上来。」
户部大臣惊喜地跪下应诺。
几天后,他们满怀期待地把名单呈上去,顾琉扫了一眼,眼帘半垂,不紧不慢地,挨个给上面的姑娘赐婚。
都是匹配的好人家,大好的姻缘,有些大臣们脸色却逐渐白起来。
估计前几天这些人互相走动,都往上面塞了许多自己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嫡女庶女,打算送进宫大展宏图呢。
培养多年的筹码全都许配了人家,这群人便不得不歇下催皇帝纳妃的心思。随手之举,一劳永逸。
顾琉似笑非笑地扫过群臣:「不该你们管的事,手别伸太长。」
当晚,顾琉又把那柄匕首拿了出来,把玩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愿意纳妃娶后了。
只是想想那三宫六院,就会很烦躁。
他记得这匕首,是有一年母后送来的一大箱生辰礼里面的一件,上面本该镶嵌着世间最亮的宝石,五彩斑斓。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变成了光秃秃的样子,但刀身玄黑流畅,自有一番凌厉霸气。
当晚,顾琉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南下赈灾,大街上急着赶赴灾区,马车行驶得飞快,然后就撞到了一个乞丐。车夫是临时找来的,因为能够替他驾车,很是高傲,对着那个小乞丐破口大骂,还想甩马鞭抽她。
小乞丐蜷缩着,看着可怜极了。
扒高踩低的事,顾琉身为太子见过得太多太多。
只有不上不下的人才会通过欺凌弱者来获得虚荣感,真正的上位者在不触及利益的时候,大多是温和宽容的。
从小骨子里的教养让顾琉出声制止了车夫,他走出去,随手给了她一点吃食和钱财,事情本该就这么了结,尊贵的太子殿下和大街上的乞丐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交集。
小乞丐一抬头,拙劣地装着可怜向他求助。
还隐隐有些害怕,无助。
那一双桃花眼,像极了明媚的日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春水上,折射出彩色的光芒。
他的心脏仿佛被那柔软无害的光芒击中。
顾琉从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朝廷里再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都能一眼看穿,这小姑娘本性不坏,又聪明,有小心机,但生疏笨拙,并不让人生厌,反而惹人怜惜。
举手之劳而已。
他没时间多作停留,安排了十五去办妥此事,后来十五在他不用的一堆刀兵里,挑挑拣拣,选了最锋利的那一柄,去掉了上面花里胡哨的装饰,送给了那小姑娘。
他配合地假装不知情。
那把匕首上曾经镶嵌了世间最亮的宝石,后来每当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的那小姑娘,都会想起她的眼睛。
小姑娘的眼睛清澈漂亮,煌煌然,将那最美的彩石也比了下去。
醒来以后,梦境破碎,仿佛就过了那么一瞬间,就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
可残留的那大声的心跳,却久久不能平复。
顾琉迈着大步走出寝殿,出了宫门,一路出了京城,去了一处隐蔽的训练场,找到了正在培养新人的十五。
他终究是再也忍不住,不去探究。
他问十五,阿陶是谁?柳添又是谁?
十五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必定知道。
十五顿了顿,老实地说:「阿陶就是柳添,那是她行走在外用的名字。」
「您流放洛城时遇到了阿陶姑娘,在属下与您会合的时候,你们早已熟识,具体属下也不清楚。后来她随您进京,救下了叶夫人,在先皇身边谋了个御医之职,一路助您夺嫡,再后来您登基以后,她就失踪了。」
十五已经开始带徒弟,徒弟们围在角落探出一颗颗脑袋,好奇地观察着这寻常难得一见的帝王,也是他们未来要效忠的主子。
挤着挤着,一群人摔成一团,打断了十五的话,十五黑着脸过去一人踹了一脚,一群半大孩子还不够稳重,哎呦哎呦闹腾,捂着屁股挪出来,排排跪着请罪。
顾琉当然不会跟一群小孩计较,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离开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的母后不愿意回皇宫,一直住在一个清静的小宅院里,和另一个疯女人一起。
他以前没关注过这个疯女人,母后不让接触她,顾琉便也没在意过。现在他知道了,这个疯女人,就是阿陶的娘亲。
他的母后原来是个喜欢走南闯北的人,在宫里都待不住,后来被拘束在庄子里久了,竟变得不爱出门,每日在小宅院里练字发呆,一天就过去了。
他问母后还记得柳添吗。
她手里的笔一顿,乱了一笔,便毁了整幅字,她揉起这张纸扔掉,说:「那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你们一起把我从那个人手里救了出来。」
顾琉拿着母后给的钥匙,打开了小宅院西苑的大门,看到了那个人人见了绕道而走的疯女人。
母后告诉他,这人是在一个平静的清晨突然就疯掉的。
柳添失踪以后,大家都传她应该是死在了找不到的地方,消息慢了好几拍传到她娘亲耳中后,她这个从来没关心过女儿的亲娘,突然就发疯了。
她不肯相信,失魂落魄地自语:
「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哭了,神情魔怔,「她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我把她推进河里,丢在有狼的深山,用石头砸她的头,不给饭吃等她饿死.……一次又一次地想弄死她,她都好好长大了,她那条贱命,那么顽强,怎么会死呢?」
自言自语着,或许是想起了太多旧日事,或许是迟来的心疼和歉疚,想起身为母亲的她,用竹条抽,用指甲抠,扯亲女儿的头发,从来没好好对待过那个小小的阿陶,女人当场号啕大哭。
从此以后,坊间多了个疯女人。
她总是偷抢别人家的小孩,哼着温柔的歌谣哄;见到别人家小孩挨骂挨打,她冲过去疯了一样护着,撕咬谩骂小孩的父母;她会搬着一块石头给路边遇到的小孩,让对方砸死自己,或是站在河边湖边,喊小孩子将自己推下去淹死…搞得附近的人家草木皆兵,根本不敢带着孩子出门,就怕遇到那个疯婆子。
叶夫人怕她惹事,上了把锁把她关在西苑里。
顾琉推开门的时候,里面已经杂草丛生,疯女人抱着一个空布包摇来摇去,笑着唱童谣,唱完突然又崩溃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把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扔在地上一整夜的。一整夜啊,那该有多凉。」
如果阿陶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去时春满园。
顾琉微服私访,去了下着雨的江南。
陆家的小少爷陆锦是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但胜在样貌俊朗,和一群人在大街上打马而过,惹得花楼里的姑娘们纷纷倚着窗边挥着帕子招手惊呼,街边的小媳妇们也悄然红着脸张望。
然后人们就看到了奔腾的马匹过后,站在人群之外的顾琉,瞬间安静下来。太过惊艳,反而不敢出声惊扰。
一袭白衣的如玉公子,隔着蒙蒙细雨,与陆家的小少爷对上了视线。
顾琉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他身后的陆锦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涌过莫名的奇异的感觉,一种梦境与现实错乱的眩晕感。
他刚想追上去拦住那人,却被找来的陆老爷子拦住了脚步。老爷子拐杖直往他身上戳,生气地提溜着他回去认错。
因为他把陆夫人选的姑娘又给拒了,这么多年,前前后后气跑了不知道多少个姑娘家,估计马上就能进入城里媒婆们的黑名单,功课也不好好做,账本也不好好学着看,天天就不务正业,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块儿。
老爷子按着他回家去哄老夫人,陆锦虽然混不吝,但在老父亲老母亲面前还是非常乖顺听话的,老老实实跟着走人,临走又往刚刚那个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人早就走了。
陆锦莫名地怅然若失。
顾琉知道这是他同父异母的皇弟,本该斩草除根的存在,但曾经的他,却默许了阿陶将人留下。
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让他这样纵容?
顾琉在江南处理事务,还见到了柳熙妍和李夫人。
柳熙妍和她的夫君走在大街上,脚边跟着一个几岁的幼童,李夫人买了糖人逗弄小孙子,远远看去,充满温馨。
昔日骄纵的大小姐,现在看着稳重温柔了很多,也不再排斥母亲安排的婚事,看向丈夫时满眼的爱意,也意识到了曾经的年少不懂事,自以为喜欢顾锦,天天追在他身后,还频频吃醋嫉妒对柳添大喊大叫,实在是幼稚。
但柳熙妍从未打心底里讨厌过柳添,虽然每次她去找碴儿,柳添都能轻飘飘地把她气到爆炸,可谁叫柳添实在好看,她睡一觉起来想到她那张脸,自己就消气了说起来,过惯了平淡如水的生活,偶尔还是会怀念少女时候在京城的日子。
顾琉在阁楼上垂眸抿茶,底下一行人并没有看到他,谈笑着在灯火里走远。
处理完琐事,顾琉没急着回宫,找了段空闲时间北出一趟塞外,路上遇到了几个提着束脩去私塾的百姓,私塾老师的名字让他驻足了片刻。
是柳惜容。
她生母的家在附近,弟弟妹妹们早已成家,她却不太想嫁人,从小她就才华出众,于是开了私塾授课,家里也没人反对,都帮她四处宣传招揽学生,如今她已是远近闻名的先生。
顾琉并没有停留,一路北上到了边塞,风沙卷着枯草扑面打来,武安侯和他闺女提前好几里路出来迎接陛下。
卫轻雨黑了,壮了,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落拓不羁的模样,看起来和柳添那般外表羸弱的盈盈美人毫不相干,事实上也是如此,自始至终,她们都只有过一面之缘。
可就是这一面之缘,让卫轻雨至今印象深刻,她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了,明明那只是一次很寻常的出行。
青衣素净的美人立在官道一旁,身后跟着御用的亲卫,让人看不透她的身份。若是官家小姐,不会自己骑马,若是卫队的首领,不会这般广袖宽袍。更何况,这姑娘生得实在美丽,让人见之忘俗。
后来她知道了姑娘的身份,突然就觉得一切都很合理了。御医本是不起眼的官职,从没听过哪个还能掀起风浪来的,结果到这姑娘这儿,先皇几乎对她言听计从,还亲赐她尚方宝剑,听闻宫里的两位皇子也喜欢这姑娘,以后不管哪个登位,大概率都是她当皇后。能在京城做官的都是人精,这姑娘镇得住一群人精,绝不是外表那般的柔弱无害。
可是她把御赐的剑随手就塞给了自己,后来听说新帝一登基她就失踪了,最后也没有成为谁的皇后。
卫轻雨至今不明白,这些到底都是为什么?
也不明白堂堂九五之尊为什么跑这么远到来,就为了向她了解那个就见过一次的姑娘家。
顾琉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像个被神明遗弃的信徒,四处流浪只为追寻那旧日日残留的神迹。
又像个爱上已逝之人的疯子,可怜地搜集着他人的只言片语,去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
她临走前抹去了他的记忆,以为这样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重新开始美好的生活。
没想到重来一次,即使什么都不记得,顾琉仍然会再一次喜欢上她。
一次又一次。
爱是本能。
曾经是带她成长,后来是互相扶持,而现在是本能。
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更好的未来,只有他,就像被遗弃在时间里,还停留在过去,走不出来。
四季一年一年地变换,年岁一年一年地增长。
一转眼过了十数年。
顾琉越发俊美深沉,后宫空无一人,无数妙龄女子挤破头想进宫,奈何他不感兴趣,老臣们也纷纷进谏,担心皇帝无后。
顾琉也不是什么意见都不听,有道理的他都听着,所以他从皇室宗亲里挑了一群小孩出来,养了几年,最出挑的是个小女孩儿,顾琉封作了公主,以后她就是王朝的继承人了。
这下老臣们不再有意见,专心致志培养小皇储去了。
顾琉检查小公主的功课时,她琴棋书画样样优秀,几个少师骄傲地夸着,他身边的太监看着顾琉的面色,揣测着他的心思,说:「小殿下与当年的柳大人,真是有几分相似呢。」
然而顾琉的面色并没有多好,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透,太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拍马屁拍马腿上了,冷汗冒了出来,还没想好怎么补救,就听见自家陛下低声说了一句:
「不像。」
没有任何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人。
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阿陶是其中他一眼能看到的唯一。
顾琉记忆缺失,假如他还记得,他就能想起重新见到母亲那一天,是阿陶设计让她诈死把人带了回来。母亲休息后,他一转头,就看到小姑娘坐在小拱桥上,捧了清水洗去脸上的褐黄脂粉,露出不染纤尘的容颜,晃悠着白嫩的脚逗弄水里的游鱼,察觉到他的注视,然后一抬眸,灿然一笑。
想起名义上他重回京城的那天,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席,他在前边应付着唇枪舌剑,他的小姑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很昏暗的地方,周围的宫人在她身周游走。
她的出现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顾琉一眼就从人群里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那是他在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姑娘。
他偶尔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虽然醒来就记不起大致内容,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并不是发生过的事。
比如他梦到自己是个杀人如麻的残暴君主,差一点就失控掐死了阿陶,被她一刀扎穿手心瞬间清醒过来。
他感到很歉疚。
那时候他好像和阿陶还不太熟,但她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对每一个人都充满厌倦,包括他自己,唯独那个小姑娘,是一汪清潭水,他不忍破坏。
他梦到阿陶养了一只兔子,很丑,但她很宝贝,后来兔子被狗咬死,小姑娘快哭了,看起来很委屈,但就是不肯掉眼泪。
她也不是没有眼泪,只是那是她的武器,假哭的时候眼泪说来就来,真想哭的时候却习惯了死命憋着,好像故作坚强就可以不被伤害似的。
她那个娘亲,并没有把人养得很好。
连哭都不敢哭,估计小时候受委屈哭鼻子了只会被责骂。
他那个时候应该是个坏人吧,可是一颗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他忍不住不去想她,见她委屈失落,总觉得内心刺挠。后来他一步一步,带她成长,让她强大,每当她自我怀疑否定自己的时候,他就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很好。最终他确实把小姑娘养得很好。
后来他逐渐明白了,她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在年少尚轻狂时,随手漏了一点辉光在她身上,世事无常,他变成了一个背道而驰的坏人,对世界只剩恶意,也只感受得到恶意,可阿陶是他遗留在世间的唯一的善念。
是他内心善意的寄托。
表面上看,是他在一直拯救阿陶。
可是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他的救赎,是无处安放的旧日我,唯一肆无忌惮的寄托。
醒来以后,顾琉照旧日想不起梦到了什么,但他莫名其妙,让人去找来许多兔子养着,可是养了一段时间,又感到无趣乏味。
他内心总是不太得劲,一种空洞无法填补,怅然若失的感觉。
很久以后某天半夜惊醒,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大半夜提着灯晃悠到了养兔子的一堆笼子前,挨个打开全部放跑。
他的心脏发闷,闷得难受。
他呢喃:「这不是我的小兔子。」
时间流逝得飞快,顾琉的寝宫里,放着许多重要机密的地方,还放着一盏陈旧日的祈福灯,上面的字迹静静躺在已经泛黄的灯罩上—- 愿君,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顾琉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当年才半人高的小公主都已经长大,还开始长细纹了,他常听几个近臣哭着说公主什么都好,就是脸长残了。顾琉觉得无所谓,够聪明就行。
他养了一池子不知道哪儿来的漂亮小鱼,越养越多,分得满皇宫的池子里都是,太多了,顾琉打算把它们放生到山间的溪流里。
到了地方,听闻附近寺庙里的老住持即将圆寂,顾琉被请了过去,已经白须冉冉的老和尚,活了好多年,老得说话都困难了,他看着顾琉,眼底是苍老的悲悯。
他说:「后山的溪边有一匹老马,曾经有个小姑娘托付给老衲的,一晃眼,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老和尚说完这一句,便安静地合上了眼,顾琉上前一探,人已经没了呼吸,小和尚们哭成一片。
顾琉行至后山的溪边,曾经老和尚天天坐着钓鱼的石台,已经长满青苔,荒草覆盖,等放掉了养不下的小鱼,顾琉看到了边上那匹老迈的白马。
他打算把老马牵回宫,让宫里专业的马夫给它养到老死,可走出寺庙的大门,老马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眼里流淌出泪水。
这马从小马驹的时候,就跟着老和尚走遍了山川湖沼,看遍了世间冷暖,一人一马仿佛多年相伴的老友。老和尚圆寂后,原本身体还算健康的老马突然病倒,死在了一个很平常的夜里。
不知道它死前,能不能想起来小时候无拘无束地奔跑在开满春花的山间,前主人编了花环戴在它头上,带着它一起去给钓鱼的老住持添乱,那是它回不去的幼年。
顾琉的母亲老了以后,常常隔着墙上的窗子,与关在西苑的疯女人聊天,虽然对方不一定听得懂,可是她少女时的闺中密友远嫁的远嫁,故去的故去,也没别的人可以听她说话了。
疯女人也长了白发,不再癫狂失控,一天到晚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神情呆滞,只有在有人经过的时候,才会扒在窗口朝人问:「你看到我的阿陶了吗?」
没人理她。
后来疯女人死在一个寒冷的雪夜,死的时候倒在床边,似乎在往角落里挣扎着爬,或许是临死前出现幻觉,想到了女儿刚出生那会儿,丢在角落的地板上过了整整一夜。
疯女人死后,叶夫人忽然就感到寂寞,很少再说话,又过了几年,她无病无痛地故去。
顾琉拖着沉重的心情,给她办了盛大的葬礼,风光大葬。
各地的官员进京参加,一些老臣们早就去世,朝中多了许多生面孔,顾琉看到了一个人,面容有些熟悉感,一问,竟是柳熙妍的小儿子,刚提拔上来的。
顾琉向他询问起他的父母亲人,年轻的朝官受宠若惊地跪下:「臣的祖母早已过世,母亲与父亲在临安照看孙辈…母亲已经,很久没提起故人了。」
顾琉将他挥退,宫宴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卫轻雨,距离上次一别已经几十年,武安侯早已去世,卫轻雨继承了他的爵位,常年待在军营,现在已经是个威严壮实的女将军,身边跟着几个小白脸美男,还有她年纪不大的儿子。
人人都在随着时间往前走,只有顾琉,还留在承安元年冬。
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了他的一生。
后来卫轻雨死在了一场战事中,后辈在她坟前放了很多甜腻的糕点;柳惜容成了有名的惜容居士,手底下桃李三干,朝中的新科状元,便是她的学生;陆锦在老爷子死后,突然就变得成熟,开始主动学着经商看账本,把陆家的生意撑了下来,走南闯北;十五旧伤发作病倒了,开始躺在床上日日养伤。
再后来,这些人也都相继故去。
顾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到一百岁,他的记忆力已经下降,同时代的人都慢慢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宫里宫外,场景换了又换,已经变得陌生,人也变得陌生,都是不认识的年轻人。
身边的亲卫是个生面孔,顾琉辨认了很久,才想起来这应该是十五带出来的徒弟,曾经一摞小萝卜头挤在门边偷看,摔成一团。现在都已经看起来人到中年了可亲卫却说:「主子,十五大人是属下的师祖。」
顾琉一愣。
他其实已经记不得很多事情,许多人的容貌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某年某月,他依稀间做过的一个梦。
依稀记得,闹市,马车,还有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睛。
顾琉死前,身边围着一群人,大部分人,他都认不出来是谁的小辈,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带着无限遗憾的「时至今日,孤仍然很想梦到她」。
旁人不知是谁,轻声询问:「梦到谁人?」
顾琉沉默了。
边上的人等了很久,颤抖着手往前一探,才发现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承安元年冬的那一场大雪,埋葬了太多悲欢离合。
顾琉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年冬天的阿陶,走在雪地里,写下过寥寥几行跨越前世今生的字:
「月亮本该高悬在层云之上。」
「我曾挣扎于污泥间窥见过月亮,他的光不是为我而生,却确确实实照耀在了我的身上,我用肮脏的水,捧起了一手粼粼的碎月光。」
「后来月亮掉了下来,我看到它沉进了泥里,失去了光辉,却依旧挣扎着飞向天空,然后在半空中,忽然碎裂开来。」
「再后来我有了机会,把月亮小心捧起来,用尽毕生的努力,一步一步,把它重新捧回了天上。」
「浩瀚的苍穹之上,太阳与它做伴,星辰与它做伴,彩霞与它做伴。」
「再见了,我的月亮。」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们好像,都没有互相说过喜欢。
阿陶在前世养成了写信给顾琉碎碎念的习惯,如今这自言自语一样的信,注定送不出去,于是她写在了雪地里。
风一吹,雪一飘,字迹就被掩盖,不会有任何人看到。
她感觉无处可去,去寺庙找了老和尚,想和他一起去游历山川,可到了以后,才发现老头早就出发,不知身在何方。
她想到了很多地方,又突然很想回家,遥远的洛城,那偏僻大山里的家。
很多年前,她从那座偏远的大山里走出来,经历了两辈子的风风雨雨,去过很多很多地方,见过世间的高山与大海,见过顶级的纸醉金迷与繁华,临死却只想回到那个并不高大壮美,也不奢侈繁华的小角落。
那里,曾住着一个小小的她。
在生命的尽头,她一路走,一路走,朝着千里之外那座破 | 日的茅屋靠近。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上辈子她救过很多人,可是却没能救顾琉,这辈子她也救了很多人,却没能救自己。
她想起上辈子离开茅屋的那一天,她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包米糕,充满期待地捧给娘亲,却被突然逼着离家。米糕被丢在地上,被毫不珍惜地践踏。
即使后来生活富足,她好像,也一直没有再吃到过曾经最想要的米糕。
而这辈子离开茅屋,是和顾琉一起走的。阿陶记起那天砸伤了脚困在山里,顾琉找到了她,背着她回家。
那夜的满月清辉普照人间,踩乱的流萤跟在脚边,她在顾琉的背上安心地打瞌睡她一路跋山涉水,倒在了离那座倒塌破败的茅屋很近很近的地方,只差那么几步,却到死都没能走回去。后来有好心人经过,把她埋在了废弃的院子里,种了棵梨树,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繁花。
她的生命里,好像冬天总是霸占了太多时间,可每一次相遇别离,总是春天。她是个小乞丐第一次遇见顾琉时是春天,上辈子进宫被推着摔向顾琉时是春天,这辈子把顾琉从破庙捡回来时也是春天。
如今又是冬去春来了。
她死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像一株旧年的野草死在了新年的春风里,留不下痕迹。
在那遥远的咫尺之距的倒塌的老房子里,死前最后一眼,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那是刚五岁时的她,被取名阿陶。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婶娘给了她一块月饼,她只掰了小小的一块,剩下全放在了阿娘的床边。她拿着那块小小的月饼,又掰了一大部分,献给天上的月亮。
小孩子就是充满着想象力,她是个很孤独的小孩,她想和月亮交朋友,她已经有名字了。于是她把月饼献给月亮,跟它打招呼。
她说:「你好,月亮,我叫阿陶。J
后来她说:「再见了,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