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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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暇赴死

2015 年,一个陌生女人在律所门口拦住我,声称我手头一桩案子另有隐情。
那案子证据确凿,一审判决死刑,没有二审,目前到了死刑复核阶段,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了,她却在这个时间点突然出现。
我问,你是证人吗?
她说了一句让我终身难忘的话——
不,我是证物。

1

2015 年冬天,我们律所接了一桩法律援助的案子,原本是交由我同事负责的。
那是一桩故意杀人案,2000 年立的案,当年技术条件落后,排查社会关系也毫无头绪,所以十几年来悬而未决,直至一个月前才有了关键线索,得以侦破。
因为证据确凿,作案手段残忍,有自首情节但是太晚了,也没有其他从轻的情节,所以案子到我们手上后,能援助的余地几乎没有,审判阶段就是走个过场。
一审判决死刑,没有二审,很快就到了死刑复核阶段。
负责本案的同事临时有事,要去外地出差,就把案子的收尾工作交给了我。
我手头事情也很多,接是接下了,但没当回事,只是口头上了解一下情况,案卷都还没看。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女人在律所门口拦住我,告诉我本案另有隐情,必须立刻向我说明。
我匆匆瞥她一眼,心想多半是唬人的,但还是边走边问了句:「你是证人吗?」
这案子因为年代久远,一审时就没有证人,谁能想到判都判完了,忽然冒出来一个。
可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不,我不是证人,我是证物。」
好奇怪的话。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她头发蓬乱,衣服很脏,像是赶了很久很远的路,才风尘仆仆地站到我跟前。
透过那些乱发,我看见一双哀伤的、年轻的眼睛,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
于是我带她到律所接待室。
「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钟洄,今年 24 岁,在美国留学,上个月刚回国。」
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她把身份证、国内本科毕业证、国外高校在读证明都拿给我看。
我简单看了一眼,读的都是顶尖院校,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你好,钟小姐。」我把材料还给她,切入正题,「今天我很忙,但考虑到人命关天,还是把原本的安排推掉了。我们现在有一个下午的时间,请你跟我讲讲,人,要怎么做证物?」
「谢谢您,陆律师。」她胡乱拨了一下头发,神情紧张而急迫。
「首先我想说的是,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是有一些离奇的事情存在的,从小到大,我身边都藏着很多秘密,我不断回忆过去,想要理清思路,却始终没能触及真相。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得到真正的答案。这答案对本案很重要,请您务必帮助我。」
「你先讲吧。」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案子会带给我怎样的震撼。

2

钟洄的讲述(1)——
这一切要从我的父亲和烟花厂讲起。
我仍对父亲有印象,他脾气温和,性格沉稳,不张扬。
母亲在很小的年纪就嫁给了他,很快有了我。他们的关系不温不火,就和很多平凡的夫妻一样,没有热烈的感情,只有琐碎的生活。
父亲在我们县城的烟花厂当质检员,这是个有技术的工种。可能这工作本身就得罪人,他又是个较真的死脑筋,所以和工人们关系不太好。
每天下班回来,其他人都三五成群的,父亲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清瘦的一道身影出现在村口,像是一身傲骨的文人。
曾经有一次,我去烟花厂找父亲,正好撞见他被几个工人逼到角落里殴打。
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工人比起来,父亲太瘦弱了。可他就算被打得趴到地上,还不了手,他也不会求饶。
那时候我还很小,亲眼看到父亲被打,吓得大哭。
工人们回头看见我哭,觉得好笑,也就停手了,但还是围着父亲,不让他走。
父亲伏在地上,透过人群缝隙看见我,眼圈顿时就红了,别开眼不看我。在女儿面前被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是很丢人的事啊。
当时厂长的儿子刚好经过,随口呵斥两句就替父亲解了围。工人们都怕他,挠挠头嬉笑着散了,像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厂长儿子名叫陈殊,比父亲小两岁。他把父亲从地上扶起来,看起来却像是拎起来。他身形结实,瘦弱的父亲在他身边显得更加畏缩。两人站一起,对比十分强烈。
陈殊朝我看一眼,笑着对父亲说:「这么没本事,怎么保护老婆孩子?」
父亲颤巍巍站着,不应答。
他们之间悬殊的不仅仅是身材。
陈殊是现任厂长的独子,烟花厂未来的接班人。他家境殷实,有权有势,所以举手投足都是那么从容。
而我家生活拮据。父亲一个人工作,在厂里混得一般;母亲身体不好,又是跛脚,每年调理身体要花不少钱,家中余不下存款,每一笔钱都要盘算着用。
父亲低声道了句谢,就一拐一拐朝我走来,牵我的手走了。
那天母亲正在家里做她拿手的香葱炒蛋,一打眼就见父亲带着伤,胸口一个大黑鞋印,垂头丧气地牵着哭哭啼啼的我。
得知原委后,母亲气不过。趁父亲洗澡的时候,她跛着一条腿径自去了烟花厂,站在偌大的车间门口,问是谁打了父亲。
说话时声音发抖,气势不足,但她硬着头皮不肯走。
最后也没揪出那帮人,不过厂长出面赔了钱。
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敢壮着胆去厂里叫板,也是很勇敢的行为。
毕竟烟花厂厂长在当地很有势力,在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母亲勇敢了一次,事后也很后悔。
可人没法总是保持理智,往往过尽千帆后回头看,才能意识到很多节点上头脑一热的选择,最终共同导向了一个注定的结局。
……
下面讲讲烟花厂的事。
我出生的那座小镇在山区,最主要的产业就是烟花。
烟花厂也是我们那儿最大的厂,一家独大,提供了很多就业岗位,是县城的纳税大户。
厂里造的烟花每年都大量销往全国各地,当地人更是大小喜事都爱放烟花。
但我们家不买烟花。
即便父亲是烟花厂的员工,买烟花有内部价,他也不会买。
因为烟花太贵了,放一次就没了,是华而不实的奢侈品。有那个钱还不如帮母亲买点营养品。
我很喜欢烟花,也明白家里的困难,所以我经常在村上东跑西跑,去看邻居放烟花。
虽然都能看到,但感觉其实不一样。自己放,就能慷慨地和别人分享,像是邀请客人来做客;而看别人的,就像在他人檐下乞食,心中总不太畅快。
隔壁的男孩曾霸道地拦住我,不让我看他家放烟花,说我们是一家子穷鬼,就会蹭别人的。
我说不看就不看,扭头走了。
我不在意这些,我觉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穷也没什么要紧。
可是就这点卑微的念想,上天都要无情地收走。
……
早在我五岁那年,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征兆。
五岁那年,夏季的一个中午,父亲坐在屋檐下,教我解九连环。
这是一种古老的益智游戏,比烟花性价比高。
他手把手向我演示解法,一步步讲给我听。但我没什么悟性,也不怎么想学,只是兴致缺缺地看着,看到最后都没看明白。
夏天的风太热,蝉鸣又聒噪,我很想睡觉,但父亲还在说话。
父亲对我说,九连环是环环相扣的,但不是一环扣一环的简单线性结构,它的环与环之间通过环杆相互连接,九个圆环又套在一根中空的环柄上,形成了一个叠错扣连的复杂结构。
九连环不是从第一个环开始解,而是从第九个环开始解,是从后往前逐步推进的。
他接着说,有时候,人生也像九连环一样,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像环一样扣在身上,拖得人寸步难行,只有解开许许多多相扣的环节,才能真正看清那隐秘的、贯穿始终的东西。
父亲书读得多,平时总和我讲些山川河海、日月星辰的奥秘,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唯独这次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怪怪的。
我不知所以,却见他忽然抬起头,表情肃穆而高深。
他缓缓说了一句话,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我顿时清醒,直接被吓哭了。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只是害怕他的表情,那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
那一刻的父亲非常陌生,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像。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件离奇的事。
其实人小时候由于大脑发育不完全,经常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件离奇的事或许只是个梦,但就算是梦也不能轻视,我一直相信有些梦是会给人指引的。
不知是那个场景太过诡异,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从五岁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忘记它。
父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也很快抛诸脑后。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一种指示。
……
同样是五岁那年,我见过有生之年最绚烂的烟花。
那个夜晚,几声炸响惊醒了整个小镇,而后半边天都是亮的——
锦冠烟花,花冠烟花,金柳,闪柳,响柳,瀑布……还有漫天飘下红绿彩纸的,那是彩纸烟花。
无数形态各异的烟花一簇簇腾空而起,毫无章法地交错间杂着,在夜空中争先恐后地绽放。
五光十色,满天流星,既有「砰砰」的轰鸣声,又有「刺啦刺啦」的霹雳响声,更有爆炸的隆隆巨响。
火光明灭间,灰雾弥漫,笼罩了上空,遮蔽了云层;彩纸在猎猎风中胡乱翻飞,随着气浪一片片拍到我窗前,发出「啪!」的声响。
我从睡梦中惊醒,懵懂地走到窗边,观看那如同梦境一般的奇景。
愣了好一会,才逐渐清醒过来。
看着那么美的烟花,我却忍不住落泪。
因为那夜爸爸出门了,再也没有回来。
……
那是 1996 年 11 月的一个夜晚,离过年还有三个月,没人会这样放烟花。
所以,那只会是一场事故。
爆炸发生在烟花厂存放残次品的塘口仓库。仓库不在厂内,建在树林另一头的河塘旁边。
那里场地空旷,日常就是用来销毁残次品烟花的地方,很少有人去。仓库爆炸后也没有波及到周边。
除了厂长以外,只有我父亲有仓库的钥匙。
事故发生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很多人都睡了,又被爆炸声吵起来,莫名观看了一场盛大的烟花。
大家纷纷披了衣服出门,往河塘那边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包括我和母亲。
母亲跛着脚,跌跌撞撞地夹在人群里,半路上就已经忍不住哽咽。
到了地方,只见那仓库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推来一波波热浪;上空是经久不散的阴霾,那是烟花放完后留下的;空气中满是火药味,闻得人鼻子又热又酸。
村民们拦着母亲,不让她再上前。母亲跌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现场很快就封锁了,火也扑灭了。
警察在事故现场发现了一具焦黑的尸体,被烧得面目不清,惨不忍睹,但他们很快就从群众口中得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们找到人群后的母亲,简单安抚后开始调查。
一个姓卢的年轻警察问她,你的丈夫钟越山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母亲说,快十点的时候走的,他说有一批残次品登记错了,要去看一下。
警察问,为什么这么晚去?
母亲说她不知道。
警察又问,他半夜出门,你都不问问,就这么由着他去了?
母亲说,他说什么我总是听的,我从不疑心。
警察一时无话。
母亲的证词得到了佐证。大家都知道仓库是父亲管理的,也确实有人看见父亲独自一人朝仓库的方向去。
除了父亲以外,就只有厂长有钥匙。但厂长当时正在打麻将,距离事故发生地也有段距离,钥匙别在他的裤腰上没动过。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卢警察的目光又落到母亲身上,还想问些什么。
母亲哭着说,别问了,我只想要你告诉我,死的不是他……
这位卢警察是母亲的初中同学,他看着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他说,你是真的变了。
……
次日,警方通过多方辨认和查验,正式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我五岁那年,父亲就在那座烟花仓库里被炸死了。
事故原因也很快调查了出来,是一场意外。
塘口仓库里堆放了很多还未销毁的残次品烟花,有些烟花内部的发射药和爆炸药泄露了出来,一经翻找,就有金属粉尘腾起,漂浮在空中。
父亲没留心,烟头没有灭干净,于是引起了粉尘爆炸,进而引起了火灾。
那些金属粉尘燃烧后已足够多彩,老天却还嫌不够漂亮,还要让爆炸掀翻屋顶,让全部的烟花升空绽放,让大伙都聚过来看看。
父亲在绝美的烟花下死得很惨。焦黑的尸体被抬出来时,母亲怕我害怕,把我拉到一边,捂住了我的眼睛。
但我还是看见了,只远远看了一眼,便受了极大刺激。
奇诡的烟花,烧焦的父亲,漫长的夜……我想这应该就是世界末日了吧,否则以后生活还能如何继续呢?
我木木的,连哭都不会了。
……
事后,厂方追查了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
这种安全事故以前也发生过两次,也有人员受伤,毕竟制造烟花属于危险作业。
但没有发生在半夜的,也没有场面如此壮观的。
所以父亲,究竟为什么会半夜去仓库呢?
烟花厂的工人都说,那一夜,父亲是去仓库里偷烟花的。他买不起,就想利用职权之便钻空子。
为了不让自己偷到的烟花出问题,他或许还在工作中有意把合格品认定为残次品。
一旦做出这种事,手里囤一批合格品藏在仓库里,寻机私下售出获利也未可知。毕竟厂长不怎么来塘口仓库,父亲反倒是真正的使用者。
他如果想徇私,是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的。现在落得这么个下场,只能说造化弄人。
我还太小,认识父亲才五年,不能说对他有多了解,但我觉得父亲不会做那种事。
假如父亲真的是去偷烟花,那一定是为了我。我很喜欢烟花,常常去看其他人放烟花,被邻居家的男孩拦着不让看以后,我表面上不在意,回了家却委屈得哭了。
父亲看在眼里,他心疼我,于是半夜出了门。
这一切,恐怕都是我造成的。我去肖想我不该拥有的东西,折损了父亲的自尊,也害了他。
想明白以后,我终于清醒了。
葬礼上,我看着父亲的遗照一直哭,旁人只知我对父亲感情深,却不知我是因为愧疚。我也不敢同母亲说。
来的人都窃窃私语着,对着父亲的棺木指指点点。他们说得煞有其事,母亲微弱地辩驳几句,渐渐也不做声了,只是双眼无神地坐在棺木旁默默烧纸。
我在一旁陪着母亲。
邻居家的男孩到这时都不放过我,他凑上来在我耳边说,你爸爸是小偷,他活该。
我气得发抖,从火盆里捞出一只烧了一半的纸元宝,朝他扔去。
父亲以看似光彩却也最不光彩的方式,死在了痛苦的大火中,与众人的口舌中。那份表面上的光彩,那场最绚丽的烟花,反倒像个魔幻现实的笑话。
前来吊唁的人有不少,卢警察也来了。
他看着母亲那失去依靠后惶惶的表情,很是感慨,但也只能劝母亲早点走出来,毕竟还有孩子要养,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厂长和厂长儿子走进灵堂时,四周都安静下来了。
厂长名叫陈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自带一股气场,不怒自威,大家看见他都不敢说话。
但这次他表情还算柔和,带了一个很厚的牛皮纸包,里面是三万块钱。
他拍拍母亲的肩头,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管小钟那晚为什么去仓库,在我心里,他还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相信小钟本质是不坏的。你别管别人怎么说,带着孩子好好过。」
说着,把纸包塞到母亲怀里。
陈广嘴里说着不在意,实际却借着这份大度,直接认定了父亲行窃的事实。
仓库炸了,人也死了,没有切实的证据来证明,他就如此盖棺论定。
可那确实是最合理的原因——否则还能如何解释父亲的行为呢?
父亲在非工作时间去了工作场所,因不良的动机和自己的疏忽而死,不能算工伤,还毁了烟花厂的仓库。
但陈广还是给了一笔不小的抚恤金。
母亲抱着那沉甸甸的纸包,苍白的脸逐渐涨得通红。
她垂下头,身体打颤,牙齿也打颤,最后整个身子沉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彻底泄了气。
她轻声说:「是越山做了不该做的事。陈叔,你是好心人,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
那一刻,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感侵袭了我。
我听见邻居家男孩的声音在耳边——我就说吧,你爸爸是小偷,他活该;
我看见陈广的儿子陈殊半蹲在我面前,于是想起父亲在厂里被工人殴打、又被他拎起来的画面;
我看见陈殊从怀中掏出几根烟花棒,递给我要我接,还温声说「以后想玩烟花就来找叔叔,叔叔家有很多」,于是想起父亲被烟花炸死的盛况……
我终于无法忍受了,在葬礼现场上发出巨大的尖叫声,尖锐得如同气体燃烧的爆鸣,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疯了吧?
——孩子可怜,受刺激了。
周围窃窃私语,陈广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母亲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我,把我的声音都按在怀里。
她手掌攥着我的后脑,紧紧压着我的头,向陈广道歉:
「陈叔,您是我们家的恩人,我实在无以为报。这钱……这钱我不推脱了,越山走了,我没什么本事,我们孤儿寡母确实需要钱。阿洄还小,不懂事,请您原谅她!」
而后又一把接过陈殊手里的烟花棒,说:「陈哥,我替阿洄谢谢你。」
陈殊皱眉看着母亲,无所谓地笑了笑。父子俩提前走了。
其他人看了一场戏,也陆陆续续散了个干净。
只留下母亲和我,还有父亲的棺木。
白色的丧幡飘来荡去,空气中浮动着纸钱的余烬,火盆行将熄灭,好冷。
我还被母亲按在怀里。她胸口的衣服堵进我的嘴,我抽噎着喘不过气。
父亲的后事,就这样办完了。
后来,我不再喜欢烟花。
烟花易冷,转瞬即逝,只留下漫天尘烟,是最寂寥的东西。
更何况每次听到烟花声响起,我都会被带回到 1996 年那个荒诞而悲凉的夜晚。

3

钟洄讲到这里,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我说:「很动人的故事,也确实离奇。」
但我印象中,没听同事提到本案与什么爆炸事故相关。
考虑到钟洄说的事情发生在 1996 年,离案发时间还有几年,我没有提出异议。
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得看一下案卷。
我走到门口,喊实习生帮我把案卷拿来。
钟洄的目光追随我,「陆律师,您会觉得我父亲做了坏事吗?」
我回到座位上,说:「你问我的感想是没有意义的,我全程只听了从你的角度叙述的故事,自然也会站在你这边看问题,会和你共情,认为你父亲没有做坏事。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不合理的地方。」
「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这里的核心问题是,你父亲为什么要半夜去仓库?
「显然你希望父亲是为了你去偷烟花,即便你要因此承受痛苦与愧疚感,但起码能让父亲的行为变得纯粹一些。可父亲为了你去偷烟花是很不合理的,那段时间你家有什么喜事吗?」
「没有。」
「那段时间没有喜事,过年也还要三个月,那为什么要在那一天去偷?你也许会想,他就想提前做好准备不行吗,那也勉强合理,这点暂且不论。他偷了烟花给你,你们能放吗?小镇就那么大,邻居家、厂里工人都知道你家买不起烟花,烟花也和一般商品不同,不是那种可以关上门来偷偷使用的东西。
「如果你们放了烟花,肯定会让人起疑,尤其那些工人都看你父亲不顺眼。听你的描述,你父亲性格沉稳,是个聪明人,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这种冒失的事他应当不会做。
「因此,假如父亲确实是去偷烟花,那想必不是为了你,而是另有目的,工人们猜测的动机是比较合理的。你父亲作为一名质检员,在工作中把合格品判定为残次品,存放在残次品仓库中,寻找机会出售到县城以外。——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是做了坏事。
「不过,假如你父亲不是去偷烟花,那可能就不存在把合格品判定为残次品这种事了。可如果不是去偷烟花,他那天半夜去仓库是要做什么,如果是好事,有什么好事不能白天光明正大地做呢?」
钟洄说:「陆律师,当年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因为我们都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会发生多么复杂的事。」
「好吧,你继续讲。」

4

钟洄的讲述(2)——
父亲走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卢警察曾和母亲是初中同学,他说母亲变了很多。
我对母亲的过去也有所耳闻。
母亲辍学早,在很小的年纪就嫁给了父亲。因为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证都没领,但那个年代也不在乎这个,摆过酒席就作数了。
我出生后,母亲就在家相夫教子,没出去工作过,是标准的家庭妇女。
但她的经历其实不一般。
母亲从小性格就不像同龄的女孩,她个性张扬,不安现状,总想走出县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想要考出大山去。她的成绩也确实不错。
可外公外婆文化程度低,没什么见识,一心只想让母亲嫁个好人家。母亲心比天高,让他们很是头疼。
母亲不光成绩好,还很有想法。
有一次上课时,语文老师讲了一个小故事,说鸵鸟遇到危险会把头埋在沙子里,误以为别人看不见它,以此逃避现实。
但母亲说她看过课外书上关于鸵鸟的描述,她认为鸵鸟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是以 70 公里的时速逃跑,而且鸵鸟的战斗力很强,即便逃不掉也不会逃避现实,而会正面对抗。
老师否认她的说法,叫她不要看杂书,既然没有亲眼见过鸵鸟,就不能信口瞎说。
可国内没有野生鸵鸟,大家都没见过,老师的说法也是听来的。母亲觉得老师不应该随便否认她,既然谁都没有切实依据,那就应当允许不同观点的存在。
老师被她呛了一句,顿时就火了。
在那个年代,老师就是权威,可母亲不屈服权威,老师有错她都要指出来。老师不肯认,她还不依不饶,顶撞老师,这是很出格的行为。
老师念在她成绩好,给她台阶下,只要道歉就行,可她不肯。
老师被拂了面子,觉得母亲品德不好,铁了心要劝退她。我外公早就不想让母亲上学了,刚好也借坡下驴。
母亲一气之下,半夜离家出走。
结果天黑路险,不小心摔下山坡,断了一条腿。
母亲在山坡下躺了整整一天,才被外公找回来。
那种等死的感觉是如此绝望,从此母亲收敛了,不敢再冒头。
后来腿接好了,却留下了病根。直到现在,那条腿还是跛的。
就像直到现在,母亲还胆小怕事一样。
当年外公怕母亲再胡思乱想,就给她物色对象,叫她早点嫁人。
本来看中母亲的人家有很多,自从母亲在学校闹过、离家出走还摔断腿后,门庭顿时就冷落了。
大家都觉得母亲个性太强,性格不好,不听话,何况还断了一条腿,干活都受影响。
最后找来找去,找到父亲。
父亲大母亲十一岁,家里条件不好,好在稳重踏实,也读过书。
父亲很闷,不善交际,本来没有相亲的打算,被熟人硬拉了去,见了母亲就移不开眼了。
结婚后,父亲对母亲很好。母亲生下我后,靠着激素带来的母性也更加安分了。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是一种简单的相互陪伴的关系。母亲多年守在家里,变得无比依赖父亲,和当年那个张扬恣意的女孩相比,确实是判若两人了。
父亲被工人打的那天,母亲勇敢了一次,但那勇敢是有凭依的,就像是狐假虎威一样。
父亲不是「虎」,也没有「威」,但父亲在,就会让母亲有安全感,即便父亲被打得那么丢人,旁人都觉得他是笑话。
我曾以为,生活再如何艰难也不必怕,我有爸爸,有妈妈,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
可那场爆炸事故毁掉了我小小的愿望。
父亲走后,我一度不知道生活该如何继续。
但母亲骨子里还是不服输的,她逼着自己振作起来,鼓起勇气走出家门。
我哭着坐在地上撒泼,拖着母亲的手不让她走。父亲的离去让我患得患失,我害怕又会失去母亲。
母亲说,阿洄,日子还得过啊。
母亲先后找了两份工作,一个是早餐店,一个是裁缝铺。早餐店作息太辛苦,不便于照顾我;裁缝铺伤眼睛、费精力,她本身体质不好。
而且这些工作都赚得少。
当地还是烟花产业最赚钱,镇上一半人都在烟花厂工作,所以母亲最后还是进了烟花厂,做一名流水线女工,我也可以进厂里的托儿所。
母亲知道我缺乏安全感,所以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晚上也陪着我睡,给我讲故事。
我常常夜半惊醒,猛地坐起来看向窗外。
天空分明是空荡荡的,我却再次看到那些烟花,而后大哭不止,像是一场漫长的视觉残留。
母亲安抚我无果,只好带我去县城咨询医生。可小地方的医生不看心理问题,建议她带我去市里大医院看,再配点药吃。
母亲摇头说,这么小就吃药不好,留下这种记录也不好。
于是母亲决定自己来。
她对着书自学心理学,在与我交流的过程中逐步摸索方法,日复一日地开导我。
最了解孩子的莫过于母亲,最信任母亲的莫过于孩子,母亲亲自对我做心理干预是有一定优势的。
在母亲的帮助下,我慢慢走出来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
外公怕母亲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会被人欺负,又给母亲张罗了几次相亲,母亲也一一去看了。
但母亲还是黄花闺女时就被人嫌弃,现在带了我这个拖油瓶,又出过父亲那种惨剧,更没有好人家看得上,只有一些好色之徒特别起劲。
母亲也想找个依靠,每次相亲都去看。旁人颇有微词,觉得母亲看着柔弱心肠硬。
我理解母亲没有安全感,但也对母亲的做法很有意见。好在最后都没有下文,因为相亲对象基本都不诚心。
只有一个比较诚心的,我叫他张叔叔。他温和友善,和父亲气质很像;条件也不错,在镇上做粮油生意。
我对张叔叔的印象还可以,但母亲和他最终也没有下文。
相亲都失败了,骚扰母亲的却有不少。
有一天傍晚,母亲下了工带我回家,走在路上就被村上两个游手好闲的懒汉缠上了。
他们拦着母亲不让她走,母亲本就跛脚,也难以挣脱。
我拼命拉拽他们,却被一把推倒在地;我爬起来朝路上呼救,可是过路的人要么行色匆匆,要么看笑话。
我恨得要命,想去找卢警察又来不及,于是哭着一路跑回家,拿了把刀再赶过去,一心想杀了那两个人。
不过等我赶到时,母亲已经被人解救了。
还是陈殊。
他刚好路过,抬腿两脚把那两个懒汉踹到了水沟里。
陈殊替父亲解过围,也替母亲解过围,他看着坏,其实人还不错。
我本以为母亲会像在葬礼上一样,亲切地喊他「陈哥」,对他感激涕零,但母亲看也不看他,低着头整理好衣服,就带着我走了。
想想也是,陈殊踹人的模样多狠啊,看着就让人害怕。
或许母亲早就看穿了陈家父子的本质,不想和他们牵扯太多。若非不得已,她也不会去烟花厂打工。
烟花厂看着是个光鲜亮丽的地方,实际却没那么简单。
以前镇上就出过一件事,烟花厂一个工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和厂方脱不开干系。
陈广、陈殊父子在当地势力很大。陈殊不光自己能打架,手下还豢养了一帮打手,没人敢惹他们。
陈殊出手相助,看似是好心帮忙,其实他只是喜欢看别人害怕他的样子罢了。
好在那之后,也没人敢欺负母亲了。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那几年,国家的发展日新月异,烟花厂乘着东风也扩张得很快。
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量每年倍数增长,厂房都来不及扩建。母亲和一众工人天天埋头在流水线,忙得不可开交。
陈广野心勃勃,生怕慢一步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于是抓紧时间调整战略;陈殊也经常出去考察市场,全国各地跑。
我们县城的主要产业是烟花,原本是烟花厂一家独大,其他都是小作坊。为了满足更大的市场需求,那两年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更多的小作坊,没日没夜地开工,一刻也不愿意掉队。
看着热热闹闹,其实都是烟花厂扶持起来的,都为烟花厂打工。
这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结果。
夏季炎热,生产烟花不安全,按照监管规定,夏季是必须停工的,烟花厂是大企业,肯定遵守规定。
但小作坊就不一定了,很多连生产许可证都没有,更不会在乎那些条条框框。它们藏在山林里偷偷生产,监管部门找都找不到,自然没法管。
光是那一年夏天,我就听见山林里传来过三次爆炸声。每一次都让我一个激灵,浑身发抖。
烟花产量多了,又需要仓库存放,但仓库也来不及建。
所以烟花厂就租了很多村民家的自建房,改造后作为仓库。
烟花毕竟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存放在家里是有很大的安全隐患的,没人愿意堆在自己家里。
但厂方带着打手上门谈生意,就没人敢说不愿意了,最后不光租了,租金还谈得很低。
隔壁男孩那一家,对着我们母女气势很足,一见厂里的人来就像鹌鹑一样,最后大半个房子都被迫当作仓库出租了。
我家房子盖得小,除了住处和一个地窖,再没有别的地方。地窖潮湿,肯定放不了烟花,所以我们勉强躲过一劫。
可是放眼整个小镇,这样做迟早会出事。
1998 年初,过年的那几天,隔壁传来一声炸响。
随后是那个男孩痛苦的哭嚎声。
他想去仓库里找个小型烟花玩,结果出了事故。
他一直说我父亲是小偷,还嘲笑我母亲是跛脚,结果他因为偷烟花被炸坏了左腿,也成了跛脚。
邻村也有几户人家出事,不是事故,而是烟花受潮。
厂方来取时发现货物毁了,不由分说就打人,打完人会赔医药费,但村民也得照价赔偿烟花钱。赔的烟花钱比拿到的医药费更多,最后就是人也伤了,钱也没了。
那一年,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烟花生产排出的废气污染了空气,烟花试放带来的烟尘也遮住了蓝天。
我走上街头,总能闻到一股火药味,既是字面意思,也有引申含义。
所有人都在烟花的爆炸声中提心吊胆着。
我曾问过卢警察,为什么世界变得这么可怕,烟花把我父亲炸死了,看起来也要把这个镇炸死了。
卢警察神情落寞,他说他只是个小警察,很多事他也无能为力。
他嘱咐我好好学习,考出大山去,带着母亲永远离开这里。
我们是能离开,可父亲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
……
1998 年,我 7 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距离考出大山还有很久的时间。
因为家里发生过太多事,我的性格发生了极大转变,不爱说话,又渴望别人找我说话,心理状态非常拧巴。
可是同学们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小镇就那么大,班上同学的父母都知道我家的事。他们觉得我家太复杂,就让自家孩子少和我来往。
有什么活动从来没人叫我一起,有零食分从来不会分到我头上。
我被同学们孤立了,在班上存在感很低,只是因为成绩好,偶尔会被老师提及。
晚上吃饭时,母亲做了我最爱的香葱炒蛋,可我闷闷不乐,没有胃口。
母亲问我发生什么了。
发生的事太多了,但又都是小事,我无从讲起,只好说,他们都不喜欢我。
母亲坐到我旁边,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她说:「他们的喜欢很重要吗?你就算再受欢迎也总有人不喜欢你,被一个人不喜欢和被一堆人不喜欢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我们不在意的人。
「这些人,等你小学毕业了就会换一拨,初中毕业了又会换一拨,人的一生要换好几拨,只有真正重要的人才会留下来。不必太在意,现在有妈妈喜欢你就够了。」
母亲的目光很笃定,肩膀上传来的温度令人安心。她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还是听不进去。
真正身处那个环境,想要不在意是很难的,我不是个洒脱的人。
一个学期过去后,我原本只是不爱说话,最后直接变得孤僻了。
向外得不到回应,于是我开始向内求。
上课时,我经常走神,经常在想假如父亲还在该有多好。
于是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两年前的冬天,那场发生在烟花仓库的爆炸事故。
或许是当年受了太大刺激,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我淡忘了当年的感觉,不觉得那么痛苦了。
但有一种感觉与日俱增,我觉得我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就发生在 1996 年的爆炸前与爆炸后。
我不断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越想不起来就越纠结,越要一直想,到最后都魔怔了。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写作业时,总能听到家里有声音,悉悉索索的,好像哪里躲着人。
那声音既让我害怕,又让我好奇。我到处寻找声音来源,最后止步在我家地窖门口。
我家地窖是个很隐蔽的地方,我怀疑声音是从地窖出来的,可是我不敢打开那扇门。
我从小就害怕地窖,那里面很黑,是个幽闭的小空间,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那种地方只能用来储存食物,怎么可能躲着人呢?
我听着那不知是现实还是幻觉的声音,终日惶惶不安。
母亲再一次发现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如实告知。
母亲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说我太封闭自己了,不能再想了,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放松一下心情。
母亲腿脚不便,没法带我出去玩。刚好那几天卢警察休假,她便拜托卢警察带我出去玩一天。
一天时间去不了远地方,卢警察只能带我到邻县爬爬山。邻县和我们县城一样都在山区,风景大差不差,但出去走走确实会放松很多。
回家后,我的情况就好转了。
我知道这种事很离奇,但我其实不愿意承认那是幻听。
某一刻,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些声音,有没有可能是父亲?
是父亲的幽灵,或者是……父亲其实没死?
当年那具焦尸被烧得面目不清,凭什么认定那就是父亲呢?
我把我的猜想告诉母亲,但母亲叫我不要胡思乱想。
「你爸爸死了,被烟花炸死了。」母亲无情地说,「人要向前看,不要总是困在过去。你最近神神叨叨的,就是因为一直在想这事吗?」
我低着头不言语。
「如果妈妈也像你一样,成天想爸爸,没有心思工作,自己欺骗自己,我们母女俩要怎么生存下去?阿洄,不准再想过去的事了,你必须专注自身,努力学习,才能变得强大起来。」
我也是个死脑筋,我无法接受,「为什么?为什么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妈妈,你真的已经放下了吗?」
1996 年的那一夜太漫长,我曾以为天永远不会再亮了,父亲死了,那天一定是世界末日吧。
可天还是亮了,时间没有因父亲的离去而停留,照旧不慌不忙地继续流淌,一晃竟也过去了两年。
这两年母亲做了几份工作,最后留在了烟花厂,每天都很辛苦;我上了小学,成绩很好可我一点也不开心,现在成绩也开始下滑了。
父亲走后,生活即便能继续也是阴云不散的,就和外面的天空一样。
所以那件事怎么可能就这样过去呢?
母亲深深地看着我,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叹了口气。
「阿洄,日子还得过下去,这个世界不是围着我们家转的。」母亲沉声道,「你的眼睛要向前看,要努力学习,认真生活,爸爸在天上看见了才会觉得欣慰。等你考上大学,离开了这里,就会见识到更大的世界。你去看看西藏的雪山,去阿根廷看看大瀑布,或者北极极光什么的,你看到那些壮观的景象,就会知道人有多渺小。这个世界有它自己运转的规律,人死不能复生也是世界的规律。与宏大的世界相比,你那些天真的想法简直是微不足道,只能骗骗自己。」
我辩驳道:「你说的那些地方也不过是你从书上看来的,你也没有亲眼见过,凭什么就认定那些事情大,我的事情小呢?我不想关心世界的事,我只关心我们家的事。」
说完我不等母亲回答,就跑了出去。
跑到家门外,又忍不住回头看。
看到母亲陷在黄昏的阴影里,沉着肩膀,很落寞的样子,于是又有些自责。
我知道母亲一人挑起养家的重担,每天跛着脚上流水线,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很辛苦,我也体谅她。
母亲每次教导我的话,也都很有道理。
但我不想就这样与过去作别。
这两年,我觉得母亲变了很多,和葬礼上小声反驳旁人的母亲不一样,和唯唯诺诺收下抚恤金的母亲不一样,和以前胆小柔弱依赖父亲的那个母亲更是完全不一样。
反而很像是我从别人口中听说的样子。
或许失去了依靠,她又变回了更久以前的她自己。
她想离开这里,她渴望外面的世界。
她总会在工作之余看书、听收音机,通过各种有限的渠道了解外界。可她一个跛脚,又能走多远呢?
逃避过去,逃避现实,一双眼睛只看着未来,这不也是一种自欺欺人吗?
我对母亲做回她自己没有意见,但她不能阻止我做我自己。
我还是想着过去,越来越孤僻,无法走出内心世界。
但我毕竟还小,往往不经意间一个外力作用,就有了转机。
那是发生在 1998 年底的小插曲。
1998 年 12 月的一天,课间,我正在走神,忽然听到门口一个声音喊——「钟洄!」
我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就看见班上最活跃的那个男生高高举着一个漂亮的盒子,跑到我桌前。
那盒子是红色的,上面绑了绿绸带,就像童话里的礼物盒子,在灰蒙蒙的冬天里显得那么亮眼,一下子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
大家都「哇!」地一声围过来。
男生把盒子递给我,急切地说:「门卫叫我带给你的,说是有人给你的礼物,快看看是什么!」
「快看看!」
「快打开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地催促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用一种好似跟我很熟的口气说话。
但我没功夫管这些——竟然有人送给我礼物,是谁呢?
在众人期盼的眼光中,我心跳如雷,郑重地解开了绿绸带,打开了红盒子。
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水晶球。
水晶球中央有一只戴着红围巾的小老鼠,小老鼠抱着一大块奶酪,抬头看天空,很惬意的样子。
只要一晃动,水晶球里就会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像梦一样。
我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东西,不敢相信是送给我的——凭什么是我呢?
同学们争相传看,又怕弄坏这精致的礼物,传了一圈就小心翼翼地还给了我。
礼盒中还有一封信,写着「钟洄小朋友收」,我这才笃信是给我的礼物。
信中写道——
亲爱的钟洄小朋友:
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希望你健康快乐地长大!
圣诞老人
竟然是圣诞老人送的礼物。
在此之前,我只是听说过这个节日,我们小镇没那么洋气,从来没人过圣诞节。
可我竟然收到了圣诞老人的礼物,全班只有我一个人收到了。
同学们都羡慕极了。
我把礼盒又郑重地包好,藏进书包里,晚上带回家给母亲看。
母亲也很惊奇,拿着水晶球仔仔细细端详,连声赞叹,说她也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这肯定是大城市才有的。
母亲说,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离开县城,就是外公带她到城里的医院接断腿,所以她对城里的印象只有冷冰冰的医院、难闻的消毒水气味,只有痛苦的回忆。
她从小憧憬的外面的世界,仅此而已。
我觉得母亲的格局还是小了,不管是小镇,还是县城,还是大城市,都是世俗的,这可不是世俗的东西,这是圣诞老人的礼物。
母亲若有所思,嘱咐我收好。
我便欢欢喜喜地把它放在床头,每天看上好几遍。只要看见它,我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在班上渐渐开朗起来。同学们也开始找我说话了,毕竟我是圣诞老人选中的小孩。
小孩子都相信有圣诞老人的,不是吗?
这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离奇的事,它让我摆脱了被孤立的窘境。
人一旦能好好地活在当下,就不会被困在过去了。
……
1999 年,是准备跨世纪的一年。
尤其到了下半年,举国上下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各大城市、各行各业对烟花的需求都急剧增加。最后跨世纪的那一天,全国要放掉多少烟花更是不可估量。
可这样喜庆的一年,我们小镇却变得愈发死气沉沉。
烟花厂几乎全年都是订单爆满。陈广斗志高昂地放出口号——「开足马力!奔向二十一世纪!」
于是镇上的主厂房,林间的小作坊,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日夜开工。生产进一步扩大了,烟花造得更多了,
每一天,成箱成箱的烟花填满一个个仓库,而后一辆辆货车开进山里,再把一个个仓库搬空。周而复始。
整个小镇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只有烟花厂在疯狂赚钱。
钱多了,能办的事就多了,陈家的势力越来越大,俨然成了这里的土皇帝。即便很多人不满他们的做派,也还是有更多拥趸前赴后继。强者为王,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当时谁也想不到,他们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到了 9 月份,天气仍然炎热,山林里的小作坊正如火如荼地生产时,镇上忽然来了很多外地领导,还有本地的县领导作陪。
消息很快传开来,是省里来的检查组,来突击检查烟花安全生产情况,但又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紧接着,省里的公安也来了。
我们县城在山区,地处偏僻,小镇又藏在山坳里,非常闭塞。这对父子在我们小镇作威作福多年,都很难惊动外面。
但终究邪不压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坏事做得多了,败露的风险就大了,最终惊动了省里的检查组。
他们此行就是专门针对烟花厂的,不仅要检查烟花的生产,更要清算陈广父子的所作所为。
省里来查,纸就包不住火了。
烟花厂厂长陈广,暗中扶持没有生产许可的小作坊制造烟花,引起了多次生产事故,构成了非法经营罪、生产销售不符合安全标准的产品罪、重大事故责任罪;
此外,陈广父子这些年不断扩大势力,欺压百姓,更是犯下了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寻衅滋事罪等等。
陈广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得伏法认罪,而他的儿子陈殊却不知所踪。
陈殊这两年经常外出考察市场,上一次回县城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至今未归。或许在外面听到了风声,他也不敢回来了。
那几天,省里来的警察在街道上、山林中来来往往,收集证据。
村民们躲在家门后暗暗看着,不敢作声,但小镇上空已经久违地出现了蓝天。
直到陈广被拷上警车的那一刻,大家藏在心中的快意才终于摆在了脸上。
烟花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
烟花厂在小镇上存在了十五年。十五年的时间,从建厂到覆灭,从一家良心企业到黑社会组织,那偌大的厂房和漫山遍野的作坊见证了陈广欲望膨胀、良心变黑的全过程,也见证了小镇许许多多人的悲欢。
新年的烟花升空的那一刻,人们情不自禁地看向那座昔日鼎盛如今寥落的工厂,扬眉吐气的同时,也不免感慨万千。
但,腐坏的东西总要留在过去,新世纪才会有新气象。
陈广的烟花厂开足了马力,最终也还是没能奔向二十一世纪。
……
可是陈殊去哪儿了呢?
早在突击检查行动之前,镇上的人就听说陈广在找陈殊。
因为陈殊以往出去考察一趟,不超两个月就会回来,而那次却离开了很久,也很久没有消息。
那时候信息闭塞,交通不发达,买车票也不实名,要在全国范围内找一个人,难如大海捞针。
陈广风风火火找了几个月,音讯全无,然后检查组来了,一时自顾不暇,也没功夫管陈殊去哪儿了。
大家都觉得,陈殊是提早听到了风声,害怕被抓,于是这个大孝子先跑了,留下他老子一头雾水地迎接检查组。
警方也难觅其踪,于是陈殊被列为了在逃通缉犯。
直到一年后人们才发现,原来陈殊并没有跑远,甚至都没离开这个小镇。
……
2000 年夏天,汛期的雨水自山林高处倾泻而下,日复一日地冲刷。
几块破碎的残肢就这样被冲到大路上,把过路人都吓坏了。
那是一起残忍的杀人分尸案。
由于分尸程度不高,尸块都是大块的,掩埋的位置也接近,警察顺着雨水冲刷的路径沿山搜寻,很快又找到了几块,基本能拼成一个完整的人形。
母亲去接我放学,我们经过那条路时,正看见警察抬着担架从山上下来。
残肢在担架上拼好了,上面盖了一块白布,但边缘还是露出来一些,触目惊心。
母亲赶紧遮住我的眼睛,就像当年那具焦尸被抬出来时一样。
但其实经历过爆炸一事,我对这种场景的接受度已经变高了,看到这具尸体也并没有感到很惊骇。
只是在母亲遮住我眼睛的前一秒,我无意间注意到白布边缘露出的被害人的右手,少掉了半截小拇指。
当时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记得这一幕而已。
警方很快确认了尸体身份,这被杀害分尸的被害人正是陈殊。
尸体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在颈部,凶器是普通的家用尖刀。
分尸的凶器是劈柴用的斧子,也是家庭常用的。
现场没有找到凶器。
根据尸体腐败情况判断,他死于两年前。
1999 年陈广被抓前,他的儿子就已经死了。
时隔两年,陈殊的尸体才重见天日。这两年山间不知刮过多少风,下过多少雨。这场雨也下了好几天,把现场冲刷得干干净净,找不到有效证据。
当地山多树密人少,适合行凶的地方很多,也无法找到第一现场。
那年头技术水平跟不上,警方查案主要还是从被害人的社会关系入手,走访群众,排查重点人员。
这种查案方式在以前的农村非常高效,因为邻里关系密切,家长里短、新仇旧恨一查便知。
但假如遇到无差别杀人犯,这种方法就失效了,因为犯人根本不在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中。
邻省一个市那几年连续发生了多起恶性犯罪事件,几个被害人之间没有交集,社会关系都很简单。犯人随机下手,是典型的无差别杀人。即便在现场发现了犯人的指纹和 DNA,更是在该地区排查了超十万人的 DNA,还是没能侦破。
有证据尚且如此,本案都找不到证据,更是难上加难。
重心还是只能放在社会关系上,可本案另一个问题在于,陈殊的社会关系太多太乱了,几轮走访排查下来,憎恨陈殊的人不在少数,有动机的人一大把,但都没有切实证据。
去年省里刚来整顿过,又涉及到旧案的通缉犯,警方十分重视,查案也很审慎,审了很多人,最后都不了了之。
没有人知道,当年陈殊是怎么突然失踪的,最后见了什么人。
所以这案子,就一直搁置到现在。
陆律师,您手头这桩发生在 2000 年的杀人案,就是我刚才说的案子。

5

钟洄讲了很久,有不少是题外话。
我也没有打断她,始终保持着审慎的态度倾听。
我想听听她什么时候能切入正题,也就是我手头这桩 2000 年的案子。
直到讲到本案,我才终于确定,钟洄确实是这案子的亲历者。
因为有很多没有公开的案件细节她都知道。
尤其是她知道尸体分尸的程度不高,只分成了几大块,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仍然还会有一些小块。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尸体右手的半截小手指。
我不动声色,「你继续说。」

6

钟洄的讲述(3)——
2000 年,小镇的山林中发现了陈殊的尸体。警方立案侦查,但始终无法锁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时间一晃而过,几年过去了。
2004 年,我考上了县城的初中。不算什么好学校,但起码出小镇了。
我一直记得卢警察对我说的话,他叫我考出去,离开这里。
县城离小镇虽然不远,但也是出走的开始。
陈广被抓后,烟花厂的规模缩减了不少,母亲索性辞了工作,跟着我搬到县城,租了间离我学校近的房子。
她很快在县城找了份新工作,是在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这让我们母女俩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适应初中的生活。
因为不算好学校,学习氛围不佳;又因为县城比起小镇更开放,同学们感兴趣的东西很庞杂。
他们会逃课去电玩厅打电动,会聚在厕所里唱流行歌曲、抽烟,有男生打耳钉,有女生染红发……他们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打发年轻的时间。
我跟不上潮流,和他们聊不到一起,只有学习好,因此很快又陷入了被孤立的境地。
孤立又很快变成了霸凌。
我因为拒绝了某个人想抄我作业的要求,而惹到了一个小团体。
放学后,三四个男女把我堵在角落里,扇我的脸,撕掉我的作业本,说我老土要给我设计发型,而后把我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
他们走后,我在外逗留了很久,想着回去了该如何跟母亲解释。其他都好说,头发没法说。
最后肯定是没瞒住。
母亲得知后很生气,次日请了假来我学校,要见见那几个学生的家长。
她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声音冷静,目光如炬,只有垂着的手微微颤抖,比当年去烟花厂车间叫板时要强势不少。
老师不敢怠慢,马上把家长都叫来了。
那些同学看不起我,他们家长的态度更是敷衍倨傲。
母亲同家长讲道理,希望他们能管好自己的孩子,他们却说管不了。
他们觉得母亲小题大做,说都是小孩子闹着玩,不是什么大事,连道歉都不情愿。
没人理会母亲的控诉,他们只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一言我一语地,都说我的新发型好看。
最后拉扯半天,班主任从中和稀泥,让他们赔个理发钱和作业本钱,让我好去把头发修整齐,买个新本子,事情就这样了结。
我被同学合伙欺负,母亲被家长合伙欺负,但我们也确实拿他们没办法。
母亲憋屈得不行,没要他们的钱,最后不欢而散。
那几个同学对我找家长的行为很是不满,看母亲是个残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负我,在各种小事上恶心我,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也不知是谁听说了我家以前的事,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我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我抗争过,据理力争过,但是没人听,我只能被迫承受那些无妄之灾。
我委屈又难过,再怎么强逼自己转移注意力,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学习。
所以我的成绩又下降了,我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
母亲看在眼里,很心疼。我知道母亲也已经尽力了。
人生就是这样吧,很多事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想,干脆就不要上学了,和母亲一起去电子厂打工吧,还能帮母亲分担一些生活压力。
可这个想法才刚露出苗头,忽然有一天,世界又风平浪静了。
那些同学不再针对我了,走路都避着我走,表现得很怕我的样子。他们家长也一个个赶来学校给我道歉,讲话都客客气气的。
一时间班上没人敢和我说话,是一种比孤立更极端的境地。
这又是一件离奇的事。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总之我又回到了正轨上。
幸好还没跟母亲说我想退学去电子厂打工的想法,否则又是一通教育。
母亲一直教育我,要好好学习,心无旁骛地好好学习。
她对我的要求很高,要我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好大学,最好还能出国见见世面,这样才不枉费此生。
母亲不仅对我的要求高,对自己的要求也高。
她不满足于工厂流水线,不喜欢像机器一样做重复性的劳动。
母亲喜欢学习,喜欢动脑。空闲时,她会去县图书馆借书看,自学会计、法律等知识;做家务时也不闲着,开着收音机听听新闻,或者旅游频道;我的课本她也会翻,还学了几句英语。
她说假如我以后出国读书,她跟着去玩玩也不会给我添麻烦。
等到我初三快结束时,母亲就被调到了电子厂的科室里当财务了。
我中考成绩也很好,考上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
2007 年,我上高一,在市里住校,母亲还住在县城。
高中毕竟是好学校,学习氛围浓厚,是我所希望的环境。同学们性格好、教养好,没人知道我家出过什么的事,对我都很友善。
当然也只是礼貌而疏离的友善。
高中同学们的兴趣爱好不仅广泛而且高雅,我只是小镇做题家,仍然融入不了集体。
同学们会很自然地谈起自己的父母,而我没了父亲,母亲又是残疾。
正值青春期,我的自卑感更甚。
因为家离得远,我只能住校,每两周才回一次家。孤独的每一天里,我都在思念母亲。
母亲似乎也知道我的处境。高一下学期,县城的房租到期,她退了租、辞了工作来到市里。
她在人民公园旁边租了个房,离我学校也不远,又在附近找了份财务的工作。
我转为走读,每天晚上回家吃饭,饭后和母亲去人民公园散步。
母亲不放过任何教育我的机会。她指着树上的蝉蜕说,毛毛虫从小到大都在树上直至破茧成蝶,蝉却要从黑暗的地里一步步爬上树才能蜕皮成长,但最终它们都能在高处相见。阿洄,每个人的人生节律不同,你要保持好自己的节奏,不要在意别人。
她又来了。
道理我都懂,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我是人,不是动物,动物全靠本能,而我有思想有感情。
母亲的话我常常听不进去,心里总要辩驳两句。但无论如何,有了母亲的陪伴,我心中的阴霾逐渐驱散了。
可是,还有一种不安感始终存在。
这几年像是按了快进键,先是搬家到县城,再是搬家到市里,走得越来越远了。
可是离小镇越远,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我复盘过去,觉得发生过太多奇怪的事,都是有头没尾的。我身边好像藏着很多秘密,像蒙了一层纱一样不清不楚。
每次问母亲过去的事,母亲总是避开话题,这让我越来越觉得母亲有事瞒着我。
……
转折发生在高二的暑假。
那年夏天,母亲要回小镇打扫老房子。以往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去,因为我学习忙。
这次我说想一起,母亲也同意了。
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家,那些熟悉的陈设布置让我触景生情,我又开始思念父亲。
我在家中来来回回地走,从房前走到屋后,每一处我都熟悉。
唯有一个地方,我很小的时候进去过一次,此后便再也没有进去过了。
就是我家的地窖。
我惧怕黑暗,从小不敢去地窖。可是这一次我经过地窖的入口时,忽然想起几年前,我听到家里有声音,好像某处藏着人。
母亲说是我精神紧张产生了幻听,但我觉得不是。
那声音就从地窖中传来。当年我不敢打开门一探究竟。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怕黑了。
母亲正在楼上忙碌,没注意到我。我下定了决心,带上一支手电,打开地窖门,深吸一口气步入黑暗中。
地窖中阴暗潮湿,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电筒的冷光圈出一小块视界。
一股湿冷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短短几步台阶,越往下越冷,但毕竟是夏天,也不至于阴冷刺骨。
我踩到最底下的泥地,没有实感,完全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心中忽然一阵恐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地窖里面很小,大概四五个平方。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把小椅子摆在中间。
以前冬天,母亲会把红薯、萝卜等蔬菜搬进地窖,以延长存放的时间。
后来我们搬家了,这里也空置了多年。
我贴着墙走了一圈。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地窖。过了这么多年才进来,早已解答不了当年的疑问了。
我又走了一圈,就准备上去了。
可就在这时,脚下突然「咯」地一下,踩到一个硬物。
在没有实感的泥地上,显得十分突兀。
我捡起来,借着手电的光看——
下一秒,我头脑里「嗡」的一声巨震。
我用力甩手扔掉了。
一瞬间心如擂鼓,我被吓得几乎要昏过去。
那是一截人的指骨,小手指的。
……
曾经不经意间看到的一幕,立刻浮现在眼前。
八年前,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警察抬着一具尸骨下山。
我从白布的边缘看见那尸体的右手缺了半截小手指。
而现在我家的地窖里正有半截小手指,我无法欺骗自己这是巧合。
当年夏季的大雨冲掉了所有痕迹,排查社会关系也毫无头绪。警察走访了很多人,审了很多人,搜了很多人家,最后都没有结果。
陈殊的案子一直没破。
可谁能想到,他的死竟和我家有关……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再次捡起那东西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往上爬的。
我失魂落魄地钻出地窖口,阳光劈头盖脸地一照,照得我头晕目眩。
缓过神来,就看见母亲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将那截指骨紧紧握在手心,局促得不敢看她。
地窖里发生过什么,母亲不可能不知道。
这么多年,她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
我一时间不敢探寻这问题的答案。
我觉得母亲的神情很陌生,嘴角冷冷地垂着,很庄重,眼神又是悲凉的。
我以前见过母亲这样的表情,那是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
那一刻,某个死去的记忆回来了。
我猛然回想起 1996 年烟花仓库爆炸的那个夜晚,被我遗忘的一个细节。
当年我惊醒后,在窗边看了一会烟花,就忍不住哭了。母亲带着我,跟着人流一起去塘口仓库。
但我想起来了,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家的。
那夜我走出房间,正看见母亲从外面开门进来,当时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也是这样庄重而悲凉的神情。
她没有多说什么,走过来帮我穿外套,带我出门去。
她原本是庄重的、冷静的,在路上却逐渐开始急迫起来,哽咽起来。邻居们都在劝慰她,但其实她是装的。
事故现场满是火药的味道,但是到达现场之前,我就已经闻到了那个味道。
很细微的,是母亲身上传来的。
那是因为爆炸发生时,母亲就在塘口仓库。
这样一段记忆,我原本是有的,但看见父亲的尸体后我受了刺激,当时没再关注这件事。
事后我也没怀疑过什么,可母亲还是干预了一个五岁孩童的心理,叫我遗忘了它。
……
现在母亲朝我走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来难言的疼痛,我想往后退,还是忍住了。
我屏住呼吸,终于艰涩地开口,问她:「妈妈,是你做的吗?」
是你做的吗?
那场仓库爆炸事故,还有地窖中的陈殊……
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死死地把母亲看着,盯住她每一个细微动作。
好在最终,母亲摇了摇头。
我松了一口气,摊开手掌,给她看那截指骨。
「妈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母亲轻声叹气,按住我的指尖,让我的手再次紧握。
她说:「回家再说。」
我们无暇再收拾老房,母亲关好地窖,锁好门,带着我回到市里的家。
当天夜里,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母亲终于松了口。
她说:「阿洄,一代人有一代人要背负的东西。本来你爸爸叫我不要告诉你的,怕你无法接受现实。现在你也大了,又发现了这东西,我确实也瞒不住你了。」
我忽然就有了一种预感。
我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爸爸他是不是……还活着?」
母亲点点头。
父亲果真没死!
那一刻,我多年的痛苦都有了出口,我一时无法承受极度喜悦带来的冲击。
人的第六感果然是很强的,当年我没有猜错。
那具仓库里抬出来的焦尸,不是父亲。
仔细想想,那具焦尸被烧得面目不清,只是身高体型相近,凭什么就认定他是父亲呢?
当年我把我的猜测告诉母亲,母亲把我教育了一顿又转移话题,现在想来不免有些反应过激……

7

「等一下,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出声。
「钟小姐,我知道你确实是本案的亲历者,你也给出了一些可信的细节,但这不代表你在此基础上说什么我都会全盘接受。我提醒一下,你要对你说过话负责任,要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浪费你我的时间。
「我刚才把案卷完整看了一遍,本案中被害人是陈殊,而被告人是你母亲,证据确凿,你母亲也认罪。现在你是想告诉我,其实不是你母亲干的,而是当年没死、隐姓埋名至今的你父亲干的?」
钟洄说:「陆律师,放在现在这个年代,放在大城市中,我们都知道假死是不可能的。但你想一想,当年是 1996 年,又是闭塞的山区小镇,没有监控,也没有 DNA 检测,一个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假如是有心人故意设计,那确实会误导警方的判断。」
我问:「那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我先继续讲。」

8

钟洄的讲述(4)
发现地窖秘密的当天晚上,母亲将一切和盘托出。
事情还是要从父亲和烟花厂说起。
父亲当年在烟花厂混得一般,和工人们关系处不好。
但他有文化、能力强,做的是技术工作,厂长陈广原本很器重他。
当年监管部门考虑到夏季生产烟花不安全,出了个夏季停工的规定。
可外面大把的企业有需求,订单源源不断,有钱却不让赚,陈广受不了这个委屈。
于是他找了三四个平时关系好的中层和技术工人,商量着让他们散出去开小作坊,由他来扶持。其中也包括父亲。
父亲不愿意做这种事,婉拒了。
陈广没强求,但他毕竟不是善茬。他以我和母亲相威胁,叫父亲别说出去。父亲同意了,然后就被踢出这个项目。
陈广的计划没有耽搁,他暗中扶持勾结小作坊,以达到夏季也能开工的目的。试行了一个夏天,没出任何岔子,于是下一年继续。
父亲觉得这是自毁前程,也想过劝说,但烟花厂的利益当前,想也知道劝不动。而且陈广太过膨胀,行事早已像一个黑社会,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父亲是有家庭的人,不敢再和他牵扯太多。
当时父亲有一个关系还可以的工友,名叫秦方。
秦方对那些没有安全许可的小作坊很不满,又发现那些作坊长久不倒,于是察觉了端倪。
他来问过父亲,父亲表示不知情,但劝秦方不要管。
父亲这样回应,反而印证了他的猜想。
秦方没有家庭,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他不怕。他暗中调查,逐步弄清了真相。
他收集到足够的证据材料,准备带出去举报。
还多备份了一份,交给我父亲保管。
可他却没能出县城。
……
1996 年 11 月的那天,塘口仓库发生爆炸前的傍晚,其实是有征兆的。
那也是一段我曾遗忘的记忆,现在母亲还给了我。
那天傍晚,我正在外面玩耍,陈殊路过,送了我两支烟花棒,又给我一张纸条,叫我带给父亲。
纸条上写着,有一批残次品登记错了,让父亲晚上去看一下。
我当时不认字也不懂事,只觉得陈殊送我烟花,他人真好。
父亲下了班,我就把纸条给他了。
他看过后,晚上去了烟花仓库。
却未曾想到,那是一个陷阱。
一进仓库,他就被人从背后迷晕了。
再醒来时,父亲发现自己倒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把带血的刀。
旁边则是秦方被割了喉的尸体。
父亲顿时明白了,原来秦方没能离开,他被人杀了。
那个人还要把罪名嫁祸给父亲。
不用想,肯定是陈广的安排。
陈广知道父亲和秦方关系好,疑心他也有份,所以就让陈殊安排了这一出,想把他们一起铲除。
母亲发现父亲久久未归,有些担心,出门去找父亲。
赶到仓库时,正看见父亲对着地上的尸体发愣。
母亲吓了一跳,但她相信父亲不会杀人,所以很快也明白了过来。
现在没时间思考前因后果,必须立刻想办法全身而退,否则很快就会有人被派过来当所谓的目击证人。
父亲看到满仓库的易燃易爆品,又看秦方身高体型和自己差不多,急中生智,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脱下自己的衣服裤子鞋子,换到秦方身上,自己则穿上秦方的衣服,然后把仓库里的烟花翻乱。
有些烟花的发射药和爆炸药泄露了,随便一翻就激起仓库里的金属灰尘。
布置完后,父亲拿走那把刀,两人离开仓库。
他嘱咐母亲赶紧回家,而后点燃一根烟,从仓库通风口扔了进去。
……
那场爆炸是我父亲一手策划的,那具焦尸不是父亲,而是秦方。
情况紧急,父亲没法考虑太多,只能先脱身。
而后父亲在盛大烟花的掩护下离开小镇。母亲返回家中,又带上我出门,装作悲痛的样子跟在人群中。
警方从事故现场抬出一具焦尸。尸体被炸得皮开肉绽,于是刀伤被覆盖了;又被烧得面目不清,辨认起来很困难。
当年 DNA 检测还未普及,警察只能根据多方证词,尸体的身高体型,随身携带的如钥匙等不易被烧毁的物品,以及现场找到的衣物残片,确认死者的身份。
陈广陈殊本该是知情者,但他们不知为何没有点破。
所有人都认定那具尸体就是父亲,而秦方失踪了,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还太小,父母不想把我牵扯进来,所以父亲嘱咐母亲要对我守口如瓶。
我因父亲的死而遭受巨大的打击,一开始以为父亲是为了我去偷烟花,直到葬礼上陈殊送我烟花棒,我才想起了那天傍晚的事,才意识到或许是那张纸条把父亲叫去了仓库。
我当即在葬礼上尖声哭叫。
母亲怕我供出陈殊,点破原本没有点破的事,会遭致陈家的报复,所以她立刻将我按在怀里,堵住了我的嘴。
事后母亲也反复叮嘱我,不准把那天陈殊叫我转交纸条的事情说出去。
但我的关注点其实不在陈殊,而在我自己。
如果不是我把纸条带给父亲,父亲那晚就不会去仓库,也就不会死,是我害了他。
我愧疚自责,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又会惊醒,幻视看见了窗外的烟花,然后大哭不止。
母亲心疼我,为了让我尽快走出来,她自学了心理学,日复一日地给我心理暗示。
那时候我才五岁,大脑发育还不完全,本来就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母亲给我心理暗示,叫我把现实中确实发生的事当成梦,再编造一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填充进去,不断强化编造的细节来冲淡原本的记忆。
最终,我遗忘了很多爆炸那天的细节。比如爆炸前,陈殊曾给我一张纸条让我带给父亲;比如爆炸后,我撞见母亲从外面回来,身上带了硝烟味……
最好能把爆炸这件事也忘掉,但这事对我的冲击太大,早已深深地印刻进脑海里,不可能遗忘。而且爆炸是公共记忆而非个体记忆,明面上父亲也确实死了。
但无论如何,对父亲的愧疚消解掉一些,我就能慢慢走出来。
上小学后,我被同学孤立而自闭,又开始频繁回想当年爆炸的事。
但因为忘记了一些细节,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是和母亲争吵过几次。
那段时间我曾听到家中有声音,好像哪里藏了人。我到处找声音来源,发现声音来自地窖,可我不敢进去。
我问母亲,母亲说是我精神紧张,产生了幻听,就跟以前我半夜惊醒幻视看见烟花一样,都不是真实的。
但其实不是幻听,是真的有声音。
是父亲暗中回来了。
他在家待了几天。因为失去了身份,他必须掩人耳目,不能光明正大地与母亲团聚,连我都得避着,他只能藏在家中最隐蔽的地窖里。
只有白天我在学校时,父亲才能走出地窖。母亲为此称病请了几天假,与父亲团聚。
父亲那次回来,一方面是回来看望母亲,另一方面是要拿当年秦方给他的举报材料。
当年明面上带不出去的东西,暗地里就能带出去了。
父亲得知我在学校被孤立,也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等再次离开去了城里,他特地买了当时城里很流行的水晶球,包装成圣诞老人的礼物,匿名寄给了我。
他抓住了小学生的心理,让我变成被圣诞老人选中的孩子——有谁不想和被圣诞老人选中的孩子做朋友呢?
后来我上了县城的初中,被几个同学联合起来霸凌,母亲去学校找老师找家长,都没能解决问题,反而让霸凌变本加厉。
也是父亲,暗中拿刀一个个威胁那些同学,以暴制暴,才让他们不敢再欺负我。
……
我终于明白了。
从小到大,发生在我身上的很多离奇事,其实并不离奇,其实都是父亲做的。
父亲从来没有离开我,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家里莫名的声音是他。
举报烟花厂的是他。
装成圣诞老人给我寄礼物的是他。
保护我不再被霸凌的人是他。
父亲一直一直,都在我身边,他是见不得光的幽灵,也是为我遮风挡雨的守护神。
我哭得不能自已,很想立刻与父亲见面。
可母亲说,不行。
陈家倒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却始终不敢与我们团聚。
因为他有了别的隐衷。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截指骨。
时间退回到 1998 年的秋天,父亲为了拿举报材料,回来了一段时间。
其中有一天,出了意外。
那天父亲和母亲正在家中,陈殊忽然上门了。
母亲请了几天假,这引起了陈殊的怀疑。
他强硬闯入,在家中四处巡视一圈。
他观察力很强,发现了地窖的入口。
不顾母亲的阻拦,他打开地窖门走了进去。
按平时,瘦弱的父亲是打不过陈殊的,可是地窖里太黑,陈殊毫无防备。
暗处的父亲抄起地窖中的椅子,将陈殊猛地砸晕在地。
而后父亲看着不省人事的陈殊,犯了难。
接下来该如何收场,难道把他送出去等他醒过来吗?
父亲总归要走的,如果就这样把陈殊放了,等父亲走后母亲和我将会面对什么,我们都不敢想象。
父亲是个温和稳重的好男人,他的愿望很简单,就是踏踏实实工作,照顾好母亲和我,过平凡而温馨的生活。
可他却频频被命运捉弄,被强行摆在不该在的位置上。他制造了爆炸事故,假死成为人间的幽魂,现在又不得不杀人了。
杀人是多么可怕的决定,但有时人被逼急了,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本就在暗处,再要堕入更暗处,似乎也更易于接受了。
父亲在地窖里杀死了陈殊,又在里面完成了分尸,分几天暗中运送到山上掩埋。
卢警察带我去邻县爬山的那天,最后两个尸块也运走了。
当年我爬上邻县的一座山头,遥望远处家的方向,群山连绵,风景秀丽。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其中某一座山上,我阔别已久的父亲正在掩埋碎尸。
……
陈殊就这样死了,短时间内也没人发现。
一方面没人知道他来我家,另一方面他隔三岔五就会离开小镇出去考察市场。
说是考察,其实也是个由头,他厌烦了被父亲管,手头钱多了就想出去玩,经常不打招呼出去两三个月。
陈广很忙,没有多想,以为陈殊又不打招呼走了,直到过了两三个月都没有消息才意识到问题。
……
我难以接受父亲做出杀人分尸这种事,可当时的情况下,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如何,父亲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母亲告诉我,父亲不想牵连我们,保险起见,要再等几年,等到过了追诉时效才算安稳,那时我们就能重逢。
才过去 8 年,还要等 12 年,一直等到 2020 年,追诉时效才能过去,好漫长。
好在日子起码有了盼头。
母亲最后说道:「你爸爸老实,以前被人欺负也不还手,别人都说他懦弱、没本事,但其实爸爸都是为了我们。因为牵挂着我们,他就有了软肋,不敢生出事端,只可惜天意弄人……阿洄,在妈妈心中,你爸爸是最好的男人,他一直都在保护我们,还保护了我们小镇,他是个英雄。
「阿洄,从今往后,你一定要自信起来,不要觉得你比其他同学缺少了什么。你有爸爸妈妈爱你,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只管努力学习,只管向前走。其他事爸爸妈妈都会处理好,最终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的。」
母亲说完,从我手中拿走那截指骨,说她会处理的,让我不要再想地窖的事。
我心里有些许担心,但更多的是希望。
父亲还在的事实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不再畏首畏尾,不再患得患失,我和班上同学没有什么区别,我和他们一样都有深爱我的爸爸妈妈。
虽然我们比别人经受的坎坷和考验更多,但只要咬咬牙扛过去,就能迎来柳暗花明。一家人不在一处,可心始终在一起。
我决心要专注学习,加倍努力,考个好学校。父亲看到了,一定会欣慰的。
这些年来,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陪伴着我成长,对我一定有所期待。
我要抓紧时间,赶在 2020 年以前变得更加优秀。
到那时,我就能从容笃定地站在父亲面前。
对他说,爸爸,女儿没有让您失望。

9

讲到这里,钟洄垂着头,沉默了很久。
我说:「如果有证据表明嫌疑人在立案后逃避侦查,那案子就不会受追诉时效的限制。」
我承认我有点煞风景,钟洄也果然给了我一个冰冷的眼神。
我又说:「但是假如嫌疑人的身份都一直没确定,那也很难查明是否在立案后逃避侦查。不过这不是重点。前面的疑点你都解释得差不多了,所有的事其实都是你父亲做的,所以你是想让你父亲承担一切,来救你母亲吗?」
「陆律师,你似乎有偏见吧。」钟洄不悦道,「什么叫『我是想』,你这属于诱导性提问。」
「我不是有偏见,我是有合理的怀疑。」我说,「你母亲说的所谓真相,你真的相信吗?」
钟洄说:「从小到大我都相信母亲,她说的话总是很道理,虽然我常常听不进去,但母亲天生就会给我一种安全感。没有意外的话,我会一直相信她,直到追诉时效过去的那一天。
「可现在等不到了,我不得不面对现实。陆律师,您觉得我母亲说的哪里不对呢?」
我说:「如果不去深想,顺着她的逻辑听下来也还算顺畅,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很多细节不自然,比较刻意。」
「您说。」
「第一,陈广杀了秦方,没必要大费周章嫁祸给你父亲,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山头埋了,让他人间蒸发。杀一个人要牵扯进另一个人,还要动用警力,节外生枝,对一个黑社会来说太麻烦了。你父亲确实知道点秘密,但不算什么重大秘密,要铲除你父亲也没必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
「第二,你母亲说陈殊给了你一张纸条让你转交给父亲,父亲看了纸条才去了塘口仓库,这里也不合理。陈殊和你父亲都在烟花厂上班,平时怎么着都能见面,陈殊完全可以直接跟你父亲说这件事,何必跑到你家门口,让你一个小孩传递消息?你已经忘了这个细节,陈殊也死了,你父亲下落不明,这是一段仅出自于你母亲之口的、无法验证的信息,不一定是编的,也可能在现实的基础上加工过。
「第三,表面上看,你父亲被炸死了,而秦方也在同一时间失踪了,如此同步,却没有引起警方的怀疑,这是很不合理的。即便秦方是孤身一人,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人关注吧。
「第四,陈广父子的反应也有问题。假如真的是陈广设计把杀秦方的罪名嫁祸给你父亲,你父亲为了脱身整了这一出,导致仓库里本来是两个人最后只剩一个人的尸体,陈广父子竟然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你母亲说他们不知为何没有点破,有点牵强了。」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钟洄苦笑道,「陆律师,您的问题都会一一得到解答。现在我先继续讲。」

10

钟洄的讲述(5)
母亲把真相告诉我后,我心中燃起了希望。
我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变得自信开朗起来,也更为刻苦地学习。老师同学都发现了我的变化。
我的成绩突飞猛进,高考也是超常发挥,最后考上了国内 C9 的本科。
学的专业是生物工程。
选择这个专业自然是有私心的,我仍然放心不下地窖。
那是第一现场,里面有着太多的证据。
本科期间,我瞒着母亲回老家两次,去地窖中采集了泥土样本和碎骨,拿回去化验。
泥土中浸满了血液,掘了两层土还是黑的,碎骨清理了很多但还有很多。
这块土地忠实地反映着其上曾经发生过的事。
母亲有一次回去,从邻居口中得知了我一个人回来过。
她很生气,让我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再管地窖了。她说那里面是清理不干净的,她会找个机会把地窖填掉,让我安心学习。
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填掉是最好的办法。而且我也确实不能多回老家,没有谁家大学生有闲工夫一直回老家,我回去次数多了反而会引人注意。
于是我暂且放下了。
大四那年,因为成绩优异,我获得了保研本校的资格,可以继续深造。
母亲支持我读研的决定,但她建议我申请国外高校。
这点我不意外,母亲一直有出走的愿望,也把这愿望寄托到了我身上。
小时候她就叫我要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最好还能出国见见世面,这样才不枉费此生。
我也确实想再走远一些看看,可我不放心母亲一个人。
母亲说,她不是一个人。
她拿出了半辈子的积蓄给我,叫我好好读书,不用担心。
我的导师也支持我出国深造。
最后,我申请了国外某顶尖院校的研究生。
正如母亲所愿,我看见了越来越大的世界,走得越来越远了。
出国临行前,母亲给我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各种生活用品、食品一应俱全,非常周到。
在机场,她再三嘱咐我出国注意事项。
而我也再三嘱咐母亲,要把地窖填掉。
母亲说会的。
登机时间快到了,得尽快安检了,没有太多时间告别。
我说,妈妈,我进去了,等到了给你电话。
母亲点点头,叫我路上小心。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了十几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
小时候我缺乏安全感,总是粘着母亲不放,害怕她离开。
如今我二十多岁,已经可以独自一人出门远行,离开母亲了。
我转身朝安检口走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哭声。
转过头,就看见母亲哭了。
她追上来,拉着我的手不放,不停地说,舍不得我。
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眼中的母亲情绪总是很稳定,很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刻。
我说妈妈,等我安顿好,就接你到国外玩。
母亲垂着头抿着唇,平复了很久情绪,才说,好。
我松开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行李转身进了安检口。
……
刚到国外时,我很不适应,三天两头给母亲打电话。但每次说不了两句,母亲就说工作忙,要挂电话。
她叫我不要一直联系她,要过好自己的生活,提高自理能力。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像以前每一次教育我一样。
我一如既往听不进去,只觉得母亲变脸太快。
明明送我上飞机时,母亲还哭着拉着我的手,可现在这么快就已经适应了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了。
而我临行前憧憬着异国之旅,没有太多不舍,直到孤身踏上大洋彼岸的土地,才感觉到孤独。
好在我没有纠结太久,到了新学校有太多事情要处理,逼着我尽快适应新生活。
我的课业逐渐繁忙起来,也认识了很多外国朋友,我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每天忙着上课、做实验、与新朋友聚会,生活非常充实。
于是就不那么思念母亲了。
再次联系母亲已经是两周后了,我跟母亲讲起近况,母亲听了很满意,说我慢慢独立了,她为我高兴。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半年。
我因为太过忙碌,以及时差问题,这半年来我和母亲的联系频率越来越低。只要我不找母亲,母亲就不会找我。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实验室忙碌,忽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她的声音已经久违了,我才意识到上次通电话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阿洄。」母亲说,「妈妈要跟你说个事。前几天你爸爸不小心遇到了同乡,差点就被认出来了。他现在虽然已经有了别的身份,但只要还在这个城市,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就大。所以他准备换个地方,跑远一点。妈妈一个人孤单,也想陪他一起。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我觉得挺好的。」
母亲继续说:「好的,那市里的房子就不续租了。你不用担心,在那边要按时吃饭、注意休息,照顾好自己。我和你爸爸还在商量怎么换地方,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既然要和爸爸明面上团聚,保险起见就要和你暂且隔离。这两年妈妈就不和你联系了,我准备换个手机号,等安定下来确定没问题再联系。放心,爸爸妈妈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
当时我正在忙,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听了这段话心里有点担心,但最后一句话又让我安心了。
导师正在叫我,于是我匆匆地说:「好的,妈妈你们要注意安全,我在做实验先挂了,晚点我回你电话。」
没日没夜地忙了一周,我的课题终于告一段落,进展不错。
我心情很好,于是想给母亲打个电话聊聊近况。
拿起手机才想起来,母亲前几天给我打过电话,说她要跟爸爸换个地方生活,会暂时与我切断联系。
我尝试拨母亲的电话,就听见「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母亲的执行力很强,老号码已经注销了。
只能等她安顿下来,用新号码联系我了,当时我没有多想。
接下来一周,我照常上课。
但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我常常上着课就低头看一眼手机,看有没有陌生的国内电话打来,可是手机始终沉寂。
每当我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不出十分钟又想起了手机。
渐渐地,我看手机越来越频繁,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
好几次朋友喊我去聚餐,我都拒绝了。我一个人关在公寓里,盯着手机出神。
母亲确实给我打过预防针了,这两年不要联系,她准备换号码。
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她的号码就注销了。
她都还没有告诉我新号码啊,以后我该怎么找她?
如果她一直不联系我,那我该怎么办?
市里的房子不续租了,她也没说要去哪儿,那我回了国该去哪里找她呢?
这不是完全失联了吗!
如果是一般人失联,我还可以报警找人;可母亲和父亲绑在一起,我都没法报警。
我急得头昏脑涨,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不要瞎想,再等等,他们换地方安顿下来也需要时间。
我的头很晕,一天都在盯着手机,饭都没吃。
那就转移一下注意力,先弄点吃的。
打开冰箱,只有鸡蛋。
我看着那些鸡蛋发愣。
没有葱。
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母亲常做的香葱炒蛋,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了。
我回到沙发上蜷缩起来,看着手机不停地哭。
哭了很久,筋疲力竭,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在现实中睡去,也就在梦中醒来了。
闷热的暑气,聒噪的蝉鸣,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是我五岁那年,一个夏季的中午。
父亲坐在屋檐下,教我解九连环。
他向我演示解法,一步步讲给我听,但我始终没有学会。
父亲说,九连环是环环相扣的,它的环与环之间通过环杆相互连接,九个圆环又套在一根中空的环柄上,形成了一个叠错扣连的复杂结构。
解九连环时,不是从第一个环开始解,而是从第九个环开始解。
他说,有时候,人生也像九连环一样,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像环一样扣在身上,拖得人寸步难行,只有解开许许多多相扣的环节,才能真正看清那隐秘的、贯穿始终的东西。
早在我五岁那年,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征兆。
父亲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盯住我,语气忽然变了,他又说了一句话。
他的表情肃穆而高深,那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像。
可我不觉得害怕了。
不再害怕他的表情,于是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焦急、严厉——
「阿洄,你一定要救你妈妈!」
我猛然惊醒,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不对劲,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我始终相信,梦是会给人指示的。
虽然这些年我潜意识中也察觉到不对,但我一直不愿意深想。一方面是我太相信母亲,另一方面我潜意识中也在麻痹自己。
现在我必须好好想一想!
我打开电脑,订最早的回国机票。
我要赶紧回家看看,说不定母亲只是号码换了,还没来得及走,我还能赶得上。
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落地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我顾不上疲惫,又立刻买了火车票,马不停蹄地往家的方向去。
终于到家了,门锁还能开,我心中一喜,开门进去,喊「妈妈」。
妈妈,妈妈…
我走到每一个房间门口,都喊一声妈妈,可是哪里都没有回音。
我总觉得母亲会从下一个拐角处走出来,说:「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了。」
可是没有,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空屋子。
母亲已经走了,还是晚了。
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但是餐桌上、茶几上都落了一层灰。
衣柜里的衣服都在,鞋柜里的鞋只少了一双,行李箱也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有现金。
如果真是突发状况急着要走,那为什么家里灰尘多得像是三四个月没住人?
如果真的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那为什么行李都不带?
我木然站在客厅中央,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母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
我想起失去父亲的那年,我还很小,父亲的离去给了我太大打击,我变得没有安全感,患得患失,总是害怕又会失去母亲。
母亲要出门买菜,我都一定要和她一起;母亲要去上班,我拖着她的手往后拽,
坐在地上撒泼,不让她走。
当年无论我怎么撒泼,母亲该出门还是得出门。但不管要出门多久,天黑前母亲总会回来。
可这次完全不同。
母亲说这两年不要联系,两年是多少年?是真的两年,还是不定的虚数?
或者这句话本身就是骗人的?
她是明天就会联系我,还是永远不会联系我?
我不知道,我心里空落落的,浮在半空中没有凭依,只有恐慌。
妈妈,你怎么忍心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冥冥之中,我感到头上悬了一个巨大的倒走的时钟,告诉我,时间不多了。
我不能就这样站着,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在家中翻箱倒柜,寻找蛛丝马迹。
翻出了很多旧书,都是母亲以前常看的会计书、英语书、旅行杂志等。
于是往日重现,我又看见母亲挑灯夜战备考会计证书的背影,看见她一边拖地一边听收音机那悠然自得的表情,看见她拿着我的英语书兴致盎然读单词的样子….
眼泪不停地掉,我用袖子擦了,再接着往下翻。
翻出的东西除了带来回忆、让我更加痛苦以外,没有别的作用。
直到我找到抽屉最底下的一个笔记本。
从头到尾翻看一遍,某一页上的内容引起了我的注意。
上面草草记了四个人的名字,以及每个人的工作单位和地址。
其中有两个人的姓氏不常见,但很熟悉,我很快就想起来了。
这应该是我上初中时,那几个霸凌我的同学的家长的信息。
当年我被霸凌,母亲到我学校讨说法,可那些家长敷衍了事,事后那几个同学对我的霸凌变本加厉,我无助得甚至想过退学。
可是忽然有一天,同学变得很怕我,他们的家长又回来一个个跟我道歉。
母亲说是父亲帮我教训他们了,真是这样吗?
其中一个家长在县城邮电局工作,看起来是四个人当中最稳定的职业了,也许过了这么多年,她还在那里工作。
于是我带上笔记本,即刻启程,坐上去县城的大巴。
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了邮电局门口,等到了那个女人下班。
她没有认出我,听我说完来意才回想起来。
「贺遥就是你妈吧?」
女人的表情很难看:「你问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不去问你妈?你妈的精神病治好了吗?」
我咬牙切齿道:「你才有精神病!嘴巴放干净点!」
「你以为我在骂人?」女人瞪着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头,「你妈真的有精神病,她亲口说的,还带着病历。」
病历…
我在家中翻找时,没有找到什么病历。
她继续说:「那天我下班后,她在巷子里堵住我,拿着刀威胁我,说她是精神病,杀人不犯法,如果我的小孩再欺负你,她就会杀了他,她还把病历伸到我面前非要给我看。我快被吓死了,那种眼神太恐怖了,就是个疯子。」
「这.」我摇摇头,又摇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说,「这不可能,我妈.…我妈怎么会有精神病?」
「这我哪儿知道,你自己问她。当时我都吓死了根本没看清病历,但她瘸着腿披头散发地拿把刀站那儿,真的太吓人了一一欸,你怎么跑了?」
我没听她说完,转身就跑了。
一路跑到公交总站台,一个站牌一个站牌找,还好,当年通往小镇的公交车还在运营。
从城市开到山区,一个小时后,到地方了,天也黑了。
我跑到我的小学门口,找到门卫。
门卫是个中年男人,警惕地瞧着我:「已经放学了,你找谁啊?这一头汗,发生什么事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咽了一口唾沫,「那个大爷呢?十几年前在这里当门卫的大爷呢?我有事想问他。」
男人说:「那是我爸,他在家呢,我帮你打电话。你先别着急,喝点水。」
电话接通一 -
「礼物?什么礼物. 哦,你说是一个红盒子绿带子的盒子啊?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大爷在电话里说,「是小卢警察拿来的,给一个丫头,还说不要说是他拿来的 ….」
「卢警察………圣诞老人是他?」我喃喃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他还在县派出所,现在是所长了。」门卫看了看时间,「这个时间点还没下班,丫头快去吧,你肯定有急事。J
「对,我有急事,谢谢你。」
我发足狂奔,跑到县派出所,跟前台说我要见卢警察。
前台警察看我灰头土脸的,知道我遇上了难事,一个劲地问我怎么了,他也可以帮我解决。
我说你解决不了,我要找卢警察,你快帮我叫他。
我嘴里黏黏的,喉咙也哑了,声音还抬得老高,状态颇有点歇斯底里。
警察赶紧把我带到接待室,然后去叫人。
卢警察匆匆赶来,看到我一脸震惊,「阿洄,你回来了?你妈她……」
「我妈她出事了,是不是?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卢警察迟疑着不说。
于是我问他:「我小时候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你送的?」
比起更高级别的不能说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卢警察说:「是你妈托我买的。那几天我刚好去市里交流学习,你妈跟我说你在学校不开心,想给你个惊喜让你开心一点,让其他同学能关注你。所以托我在市里买个好点的礼物,还一定要装成圣诞老人送的。我也不会挑,看城里人都买的那个,我就买了。」
也是母亲。
当年她明面上劝我不要在意别人,但她知道我想要朋友。
我无法思考太多,我只想找到她一一
「妈妈她在哪儿?求你告诉我吧!」我哭喊道。
卢警察踌躇片刻,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了。
他说,母亲被抓了。
前段时间一个很普通的下午,母亲来自首,说她是 2000 年杀人分尸案的真凶。
接待她的警察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她表情严肃,不像是假的。那名警察赶紧上报了。
卢警察得知后,也不相信,但按流程还是带人出了警。母亲把他们带到我家地窖,指认了现场。
卢警察在地窖里,发现了人的半截小手指。
经过现场勘查,地窖中还有很多碎骨,泥地浸满了血,灯一打都是乌黑的。
经过 DNA 鉴定比对,这些碎骨正是来自十几年前那宗悬案的被害人陈殊。
最后母亲因为涉嫌杀害陈殊被抓,现在人在看守所。
可是,为什么卢警察发现的是小手指呢?那个小手指明明是我高二那年发现的,后来母亲说她会处理的,就拿走了。
大二时,我回地窖采集泥土和碎骨,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叫我不要管,她会找机会填地窖的。可一直拖到我大四毕业都没有填。
出国临行前,我再三嘱咐她填地窖,结果她还是没填,她把地窖保存得好好的。
母亲她根本不想销毁证据,根本不想填地窖,她把那半截指骨又放了回去,她是故意的。
这事曝出来后,镇上的人都很震惊,谁都想不到母亲一个瘦小的跛脚女人,竟然能杀死一个高大的男人,还把他分尸。
可母亲对她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还详细供述了她杀人分尸的过程。
1998 年秋天,在母亲的诱导下,陈暗中来了我家。母亲让他喝了烈酒昏死过去,而后把人拖到地窖门口,从楼梯上推了进去。
她把人绑在椅子上,关在幽闭无光的地窖里好几天,把人关得精神失常,而后用一把剔骨尖刀将他杀了,又用斧锯分尸,分批送到山上掩埋。
那段时间母亲请假在家,根本不是为了和父亲团聚,而是在处理尸体;我听到的家里的声音,也不是父亲,是陈殊。
母亲独自一人做了这些事,她白天在地窖里分尸,晚上就能擦掉脸上手上的血,做拿手的香葱炒蛋给我吃,问我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她把尸块都处理完,转身又让卢警察从市里给我带圣诞礼物。
⋯⋯
从小到大,一直跟在母亲身边,我却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但我的内心竟然很平静。
因为是最亲的人,即便听到了如此残忍的罪行,我也不觉得害怕,她在别人眼里是精神病,是杀人犯,在我眼里只是妈妈。
她还活着,目前很安全,这就是好事。至于她杀人,这事一定有隐情,还有时间,我还能想办法。
卢警察说:「这案子十几年了一直没破,谁都想不到会是她干的,直到现在她也只是认罪,不肯悔罪也不说动机。也就是说,她只是客观地陈述自己是怎么杀人的,其他主观的想法一概没有。
「她唯一的从轻情节就是自首,可自首这种事越早越好,她拖了十几年才来自首,作用已经不大了。如果她能讲出被害人的过错会更有用,我、律师,甚至公诉人都反复问过她,她都不理会,像是对人世间没有留恋了,一心求死。她只苦苦哀求我不要告诉你,说告诉你也帮不上忙,只会让你伤心。可是这事毕竟太大了。」
我头脑中一根弦猛地绷断了,「现在到哪一步了?」
卢警察不忍心看我的表情,别开了眼睛,说:「庭审已经结束了。杀人分尸属于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又在逃这么多年,一审被判了死刑。」
「凭什么?陈殊又不是什么好人,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
「陈殊确实不是好人,当年还被立案通缉,可再如何十恶不赦的人被谋杀,也都必须查清真相。因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也有作为人的权利,其生命权也受到法律的保护。他做了坏事,应当被法律制裁,而不是被非法剥夺生命。」
我理解卢警察说的,可这种事落到自己家,就没办法这么客观了。
卢警察说:「你别急,现在死刑复核阶段还要两个月,还有时间。既然你回来了,趁着还来得及赶紧去劝劝你妈妈,说不定她看到你就不忍心了。」
「她本来就不想让我知道,我突然出现可能会刺激她。还有时间,我还能想办法。」我忽然想起那个邮电局的女人说的话,「卢叔,你知道我妈有精神病吗?」
「我理解你救母心切,但这条路行不通,她没有,她的思维逻辑很清晰,做过司法精神病鉴定了。J
「她现在是没有,可能以前有呢?你估计不知道,我得去找知道的人。」
我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还想找谁?」卢警察拦住我,「阿洄,已经很晚了,你很累了,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到时候怎么帮你妈妈?我现在带你去吃个饭,然后好好睡一觉,其他的明天再说。」
卢警察这样一说,我才发现我真的好累,也好饿,我跑了整整一天,时差都来不及倒。
我只是看到我头上那只钟,它告诉我快一点、再快一点,所以我一直在奔跑。
我稳了稳心神,想起卢警察应该还知道一些镇上的事,于是跟着他去吃饭。
我想知道父亲是不是还活着,1996 塘口仓库爆炸的那一夜,父亲有没有假死。
今天走了很多路,问了好些人,我心中已经有了预感。
但我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卢叔,你知道秦方吗?」
「秦方?」卢警察听我提起这个名字,一脸诧异,「他也是烟花厂以前的一个工人,但和你家没什么关系,你问他做什么?」
「小时候听说过这个人,但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就是问问。」
「秦方 94 年那会儿失踪了,很多人都怀疑是被陈广害了,但没有证据只能算失踪。一直到 99 年烟花厂被查,陈广的手下指认了埋尸现场,我们才知道他早就死在这里了,推算死亡时间差不多就是失踪的那一年。」
「94 年吗?我怎么记得是 96 年…•」
「是 94 年。」J
「真的不是 96 年?卢叔,您好好想想。」
「当然不是,秦方失踪的时候我还没毕业,我是从爸妈口中听说这件事的。你那时候才几岁,哪里记得清几几年。」
是啊,我那时候才几岁,能有什么深刻印象。
在母亲的讲述中,秦方是 1996 年为了举报烟花厂勾结小作坊,被陈广的人杀死的,随后陈殊把父亲诱骗到仓库迷晕,将杀人的罪行嫁祸给父亲。父亲通过爆炸假死,得以脱身。
可秦方明明是 1994 年死的,他的尸体被埋在山林间,从此人间蒸发,直到 99 年才被发现,和 96 年的仓库爆炸完全挨不上。
——所以陆律师,您说的是对的,这才是黑社会的做法。他们肆无忌惮,对于我们这些小人物根本懒得用心机,直接杀了埋了就行。
秦方确实死了,但和我父亲毫无关系。
他的事跟我父亲的事,根本就是相隔两年的两回事。
由此我终于明白了,都不是父亲。
在地窖中杀死陈的人,不是父亲;保护我不再被霸凌的人,不是父亲;送我圣诞礼物的人,不是父亲。
只有仓库爆炸后的尸体,真的是父亲。
高二那年,我误打误撞发现了地窖的秘密,就在从县城回市里的那短短两小时车程中,母亲想好了那段为我编造的谎言。
正如卢警察所说,当年我还小,镇上发生的很多事我只是模糊有个印象。而母亲太狡猾,她混淆时间,杜撰不存在的信息,结合我小时候的经历,把现实加工得一半真一半假,利用我模糊的记忆来诓骗我。
她对我的心理了如指掌,深知我最愿意相信什么。我最愿意相信父亲没死,最愿意相信父亲是好人,于是她迎合我的心意,好让我更容易接受她所谓的真相,好转移我的注意,让我专注自己,不再追究下去。
从小到大母亲教育我时,我常常听不进去,唯有那一次全然听进去了。
母亲的谎言中,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说是父亲做的,但她一笔带过,我也没有深究。
「卢叔,1999 年烟花厂是怎么倒的,是不是有人带了举报材料去省里举报,省里才来查?」
「不是。如果走正常流程不会那么快,要想快,必须造成极大的舆论影响。
1999 年通讯不发达,互联网也还没普及,一个消息想要传出去很难,想要造成舆论影响更难。」
「那当时怎么就在外面造成舆论影响了?」
「有巧妙的办法,举报的人甚至都不用离开小镇,就让这事在外省闹大了。你应该见过彩纸烟花,我们镇上经常放,就是燃放后除了有烟花升空,还会有红红绿绿的彩纸满天飞的。
「当时烟花厂的烟花销往各大省市,各地的企业和商业广场放烟花后,飘下来的彩纸很多都是有字的,简明扼要地写着烟花厂的罪行。烟花厂的事那段时间在各大省市满天乱飘,掉在地上给很多人捡起来,看见了。
「虽然舆论很快就得到了控制,但还是造成了较大影响。当时省里的检查组来得很突然,我还是后来去外面交流学习才听说缘由的。不得不说,这个在彩纸上做手脚的工人很聪明,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那么•是谁做的?」
我嘴里问着,心思却飘到了很久以前。
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晚上常常埋头在桌前写写画画,她说她是在看书记笔记……
卢警察说:「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整个小镇,思维特别、不走寻常路的人,我只见过一个,就是你母亲。
「当年我和她一个班,她的成绩很好,可就因为跟老师争辩了几句,就被逼到退学,然后回家嫁人,从此深居简出。我曾以为她变了,或许她一直都没变。」
是的,母亲一直都没变,她想出来的办法都不是寻常的办法。
她默默做了很多事,又用这些事塑造出了一个不存在的父亲。
可是仔细想一想,父亲根本不是那种性格,父亲稳重本分,也没什么生活情调,他不想摻和烟花厂的事,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送圣诞礼物,拿刀威胁别人,举报烟花厂,都不像是父亲做出来的事。
父亲走得太久了,他的面貌我已经记不清了,在我心里他只模糊成了一种执念。
我自诩深爱父亲,但其实过去这么多年,我想要的或许只是一种感觉、一个答案母亲了解我的心思,我跟不上母亲的思路,所以只有被她骗的份。
卢警察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说你母亲曾经患精神病,你有什么依据?」
我想了想,说:「我父亲死的那年,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心理出了问题。妈妈带我去镇上看医生,镇上医生建议她去市里着。可妈妈说我还太小,留下这种记录不好,吃精神药物也不好。最后妈妈就自己在家看书学心理学,竟然就把我治好了。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为什么会对心理治疗的后果这么熟悉?家里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心理类的书?我们镇上又没得卖。只有可能是她以前也用过,而且是从外面带回来的。」
卢警察若有所思,「有道理。如果贺遥真的得过这种病,估计就是在退学后,那时她离家出走摔断腿,受了很大打击。如果去她就诊的医院找到当年的就诊记录,就可以了解详细情况。但这对本案应该没有用处,因为她现在的精神是正常的,是有正常刑事责任能力的。」
「万一有用呢?」我连忙问,「我外公外婆都死了,还有谁知道我妈当年是去哪个医院看病的?」
卢警察说:「当时贺遥是因病退学的,办过一些手续。我们班主任应该知道她是在那个医院接骨的,至于在哪个医院看心理问题,这不一定知道。」
已经够了。
母亲得心理病的事外人都不知道,肯定是当年外公怕影响她嫁人有意隐瞒的。当时母亲断了腿,哪里还能赶几家医院,她接腿和看心理问题肯定是在同一家医院,这样更加掩人耳目。
那个医院应当是一家综合医院。我知道母亲是去市里接腿的,可市里的综合医院也有好几家。
想着这些事,我感到很是焦急,想立刻找到母亲的班主任,但身体确实太疲惫了我在镇上的旅馆沉沉睡了一夜,次日一早便按照卢警察给的地址找到了母亲班主任的家。
班主任年事已高,头发花白,看着比实际年龄要更苍老一些,脑子也糊涂了。
但即便糊涂了,他还是用口齿不清地说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
「三院 … 是三院.…⋯」
得了答案,我立刻起身准备去市里。
可当我走到门口,身后班主任把我喊住了。
「贺遥 …」
我回过头,「你喊我什么?」
「贺遥,你是对的,是老师错了。对不起。」
班主任定定地看着我,神色悲戚,口齿清楚。
因为那种小事毁了一个学生的大好前程,他后来备受煎熬。
此刻他用渴盼的、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希望得到我的回应。
看起来很可怜。
我很想走过去对他说一声,没关系,都过去很久了。
但我凭什么替母亲原谅。
所以我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一路往公交站台跑去。
经过镇上的早餐店和裁缝铺时,店里的阿姨走出来喊我。
她们曾和母亲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后来母亲就去烟花厂了。
我没有时间和她们多说,摆摆手,脚步不停。
经过镇上的粮油店,我看见了张叔叔。
他温和友善,和父亲气质很像,是父亲死后母亲的相亲对象之一。
他也向我关心母亲的情况。
我急着走,不想多说。
张叔叔说:「你妈妈心里很早就藏着事了。」
我停住脚步回头,「什么意思?」
「你爸死后不久她就开始相亲,她说自己没本事,无依无靠的,还是得找个男人。她说我是好人,我也诚心想和她谈,但没多久她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把我回掉了。其实她当年根本不想相亲,她是在装样子。」
装样子?
装什么样子,装给谁看?
在我追寻真相的过程中,父亲的模样变得很淡很淡,母亲的身影则愈发深刻。从小到大,我从未真正认识过她,她面对我的形象太单一,只是一个喜欢教育人的唠叨的母亲,她自然地融入进我的生活中,陪伴我长大成人,一年又一年。她的存在太过自然,以至于在我原本的人生中失去了存在感。我不曾想过有一天,我要去探究她。
现在我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的她,可我了解到的越多,她就变得越扑朔迷离。
母亲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从县城赶回市里,来到三院。
母亲当年的就诊记录还在保存期限内,但这是患者隐私,我什么手续都没有,医院不肯帮我查,当年的医生也不在了。
我苦苦哀求,医院也理解我的痛苦,但程序就是程序。
一无所获。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夜晚的城市街道,看着万家灯火,不停地落泪。
远处忽然传来爆炸的声响,我浑身一震,看过去,原来是烟花。
今天是小年夜。行人三三两两聚在河边看烟花,欢声笑语不绝。
只有我,听到烟花的声音却无比恐惧。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越来越快。
但我没有逃,我直勾勾地盯着天边的烟花,努力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河朝烟花的方向走去。
旁人见了我都纷纷避开,像见了鬼。
我现在蓬头垢面,神思恍惚,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走到一处桥洞下,再也挪不动步伐,于是坐下了。
我痴痴地望着烟火闪烁的河面,头脑中混沌一片,走马灯一样乱放着人生的每一个片段。
母亲她将我越推越远,推得足够远,推到我足够自立的年纪,推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好让她静静结束这一切。
出国临行那一天,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克制不住地哭,说她舍不得我。
当我走进安检口,余光中看见母亲还没走。
她在外面踮着脚朝里面望,急切地寻找我没入人群的身影。
看不见了就往旁边走,跛着脚一瘸一拐地,透过下一个安检口,再下一个安检口…
我想回头朝她挥挥手,却被人群挤着跟跄了一下,于是就看不见了,只能越走越远。
当时我心想,没关系的,母亲不孤单,她不是一个人。
可她真的不孤单吗?
她分明就只有她一个人。
父亲真的死了,一直就只有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
那次机场分别,我还傻傻地憧憬着未知的新生活,对她来说却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是与女儿的永别。
我说我会接她到美国玩,她都没什么反应。
她送走了我,就要转过身,孤身一人面对她的命运。
再如何不舍,她也不对我透露一个字。
最后还是父亲提醒了我。
早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征兆。
父亲正解着九连环,却忽然抬起头,死死盯住我。
他的表情很陌生,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可我不再害怕了。
我潜意识中或许早就知道,父亲确实已经过世了。
「阿洄,你一定要救你妈妈!」
父亲的话像一声号令,猛然击中了五岁的我。
于是我朝着父亲挥挥手,父亲也朝我挥挥手,我便像一匹小马一样,急急地跑了出去。
我跑过老家的房前屋后,跑过镇上的早餐店、裁缝铺和烟花厂,跑过县城的电子厂、初中和图书馆,跑过市里的人民公园和高中⋯•
每跑远一些,我就长大一点,我跑过十几年的岁月,一年又一年,只为了寻找母亲的身影。
可我找不到她。
父亲说,九连环不是从第一个环开始解,是从第九个环开始解。
于是我明白了,又开始往回跑,我回到国内,回到城市,回到县城,回到小镇,
回到最初的家。
回到最开始的时间。
我从后往前,解开了一环又一环,直到最开始的时间。
1996 年烟花仓库爆炸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父亲为什么要去仓库?
母亲为什么会从仓库回来?
那是只有他们俩经历过的故事,只有他们知道,父亲走了,母亲不肯说。
我蜷缩在桥洞下,听着满耳的烟花声,死死闭着眼睛。
爸爸,再提醒我一次吧。
再帮帮我吧,我真的学不会九连环,最后一个环该怎么解?
爸爸啊,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河水尽头,一簇簇烟花升空,倒映在水波之中,于是整个天地都是五彩斑斓的光影。
我在烟花的阵阵喧嚣声中,痛苦地睡了过去。
于是在 1996 年的梦中醒了过来。
我躺在床上,母亲帮我掖好了被子。
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当时我没有多想,但我半梦半醒间,忽然想到白天的一件事。
「妈妈。」我睁开眼,「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天还没黑的时候,我在外面玩,烟花厂的陈叔叔经过,送了我两支烟花棒,又给我一张纸条,叫我带给你。
「回来我把纸条放在桌上,就忘了这件事了。妈妈,你看到纸条了吗?上面写了什么?」
「不,我没有看见纸条。」母亲恍惚地说。
「那你再找一找.•」说完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时我还小,不识字,不知道陈殊写了什么。
那不是第一次陈殊让我带纸条给母亲,之前还有过一次。
这些记忆因为母亲的心理干预,后来都忘记了。
陆律师,你说的没错,陈殊让我传递信息给父亲,确实不合理。
陈殊想要传递信息的,其实是母亲。
和母亲所说的完全相反。
母亲和陈殊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11

「陆律师,后面的事我晚点再讲,现在请您帮帮我!」钟洄急切地说。
我想了想,问:「你想让我会见贺遥,问她 1996 年的真相?」
「是的。」钟洄用力点头,「我根据前因后果能有一个大致的猜想,但还是需要印证。1996 年仓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我父母知道。爸爸不在了,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妈妈。请您会见我妈妈问问她。除此以外,还要调取更久以前她在市三院就诊的记录。」
我叹了口气,说:「我答应你,但是结果多半不会如你所愿。调取就诊记录简单,关键是 1996 年的事,你母亲不会说。她愿意说的话早就说了,何必拖到现在呢?她就是想被判死刑。」
「不,她不是一心求死,只是不介意死。假如她一心求死,她就会把事情做绝,一点从轻的情节都不留。那她就不会自首,而会让别人发现证据然后去报案,比如假意找人填地窖,让帮工在地窖中发现那半截小手指。
「妈妈她不说,只是知道那些说了都没有意义,因为太久远了,知情的人都不在了,也没有证据,刚好她也不怕死,所以没必要多说了。现在已经判刑了,对她来说已经尘埃落地了,她未必不肯说。陆律师,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好的,我试试。」
「保险起见,请不要透露我已经回国并且见过你这件事。」钟洄提醒道。
钟洄这边暂且告一段落,我安排她在附近的酒店住下,随后联系了看守所,提出明天会见贺遥的申请。
晚上我把案卷又翻了两遍,看起来很快,因为里面除了冷冰冰的证据,实在没什么内容。
我联系之前负责本案的同事陆令奕,准备和他讲讲今天的事。
电话接通,我问他去哪儿出差了。
他报出个地名,竟然是钟洄老家所在的小镇。
我说:「我以为你是为了别的案子出差的,结果还是为这个案子?小陆,我记得你当时可是说这案子没救了。」
「是为了别的案子,可这小镇也在附近,我就顺道拐过来看看。」陆令奕顿了顿,叹了口气,「我确实也不甘心。之前我是觉得没救了,证据确凿,杀人手段又这么残忍,贺遥什么都不说,一点方向都不给,我想着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可是庭审之后我特别难受,我总觉得还得再查查。
「人不是光凭理智做事的。老陆,你知道吗?贺遥给我的感觉很熟悉,让我想到三年前另外一个姓贺的当事人一一我直觉姓这个姓的人都不简单。当年那个当事人也被判了死刑,他杀了人,明明有从轻情节却不肯说,到最后庭审前三天才告诉我真相,还和我解约了。后来我不甘心,想去找当年的证据,才发现证据已经销毁了,一到十五年就销毁了。他了无牵挂,一心求死,事情做得很绝,我除了帮他料理后事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贺遥不一样,贺遥有自首情节,她还有一个女儿,我不相信她面对死亡时真的两眼空空。」
陆令奕接着讲到,他和卢警察再次碰头后,卢警察提到一个新的方向。贺遥十几年前可能在市三院看过心理疾病,虽然不确定和本案有没有关系,但是可以进一步了解被告的家庭情况、成长经历,写量刑调查报告时有一定的辅助作用。
他表示他们正准备启程去市三院。
卢警察的新方向应当是受了钟洄的启发。钟洄一味地奔跑追寻,直到碰了壁才想到寻求司法机关的帮助。她一直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不知道其实很多人想帮她。
总之调取就诊记录的事不用我费心了,我只要明天会见贺遥就行。
次日一早,我来到看守所会见室。
等待贺遥时,手机上收到了陆令奕的短信,他们已经调取到了三院的就诊记录。
大致看完短信内容,我十分震惊,这确实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重要。
走廊尽头传来不自然的脚步声,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跛着脚,一步拖着一步,迟缓而庄重地朝我走来。
——等一下,已经来了吗?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新信息。
我心跳忽然加快,低头看一眼手机,抬头看一眼那个女人,又低下头把手机放好,稳了稳心神。
我需要作为一个只看过案卷的律师与贺遥交谈,我没有见过她女儿,也没有看过这条短信。
我有点紧张。

12

贺遥坐在了我对面。
她单薄瘦削,背有点弓,但腰挺得很直;长相有一种端方的美,面容仍是年轻的,眼神却有种过尽千帆后的平静。
我简要自我介绍后,首先按照正常程序向她核实了案件事实,并告知死刑复核的程序。
讲到案件事实,贺遥确实只是客观地讲犯罪时间、地点、手段,没有解释也没有评价,没有任何主观内容。
了解死刑复核的程序后,她的表情也仍然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
直到我说「执行死刑前,法院有义务通知你的直系亲属」时,贺遥的表情才有了波澜。
她说:「我和直系亲属已经断绝联系了,不必通知。」
我说:「法院会尽力寻找,但是找不到也没办法。我听说你有一个女儿,是吗?」
贺遥没有回答。
我决定直入主题,「贺遥,审判已经结束,基本都尘埃落定了。但我心中很疑惑,你真的没有任何原因地就能残忍杀死一个人吗?」
「如果您没有其他要告知我的,那就结束会面吧。」贺遥准备起身。
「听我说完。」我正色道,「这案子审判阶段是另一个律师负责的,现在已经判完了,死刑复核阶段他把你的案子交给了我,我需要做的工作其实很少,你被判死刑对我的影响也很小。我手头事情本来就多,但还是多花一点时间询问你的动机,不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是为了你自己。」
「谢谢,你不需要为我考虑。」贺遥说着,又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这案子太久远了,即便我说了动机,也没有证据能佐证,当年的当事人也不在了,说了没有意义,对结果没有影响,那还有什么必要说?空口无凭的话,你们难道就会相信吗?」
我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应当跳出法律的框架来看这个问题。我们都不相信没关系,但起码有一个人会相信,就是你女儿。」
贺遥抬眼,死死盯着我。
我想应该奏效了。
「你不用紧张,我们没找到你女儿。」我压抑住紧张的心跳,继续说,「容我猜测一下,你迫切地把你女儿养大成人,让她可以脱离你独立生活,然后你就可以坦然的面对你的命运。你想要静静地离开,不让她知晓你的真面目,也希望她不要再找你,为此你肯定做了一番安排,不是和她断绝了母女关系,就是对她撒了谎。如果是前者,那就没有继续谈的必要了,我们可以现在就结束会面。」
贺遥没有回应,但也坐着没有动。
「所以你是对她撒了个谎,对吗?」我了然道,「那么我请问,你的谎言够圆满吗?能让她没有丝毫怀疑,一辈子都不再找你吗?」
当然是不圆满的,她的两个谎言都很仓促。
第一个谎言,谎称钟越山没死,但是多年来钟洄都没见过父亲,甚至没有通话过,时间长了必会有所怀疑,到了 2020 年,她所谓的追诉时效到期的那一年,更是会不攻自破;
第二个谎言,她要陪钟越山换个地方生活,保险起见要和钟洄切断联系,等安顿好再说。这样的说辞纯粹就是为了稳住钟洄一时,时间长了钟洄肯定要起疑。事实上钟洄没几天就起疑了。
我了解她们母女的很多事,即便不能说,也能引导她。
贺遥垂着头,没有回答我。
「我想你是个很好的母亲,前面的事你都做得很好,但你这样的收尾,恕我直言,非常不负责任。你纯粹只是不想面对她,想趁着她还不知道赶紧了断自己,那你有想过你死以后的事吗?你的谎言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反应过来后,一定会疯狂地寻找你,寻找真相。如果你的案子无人问津倒也还好,关键是你这案子太大,你们镇上的人都知道,现在你被抓,镇上的人也都知道。等你女儿回了老家,都不用她主动问,左邻右舍可能就直接告诉她了。
「到那时,你是希望你女儿相信众人口中的真相—一母亲是个毫无缘由就把人杀害分尸的女魔头,还是希望你女儿知道你另有隐情?
「你把真相告诉我,没有证据没关系,我们不相信也没关系,但我们可以帮你转达给你女儿。她不需要证据,就一定会相信她的母亲。
「起码让她知道,『我妈妈不是坏人』。有时候,你离开的原因往往比你离开的事实更重要。」
说这句话,我也是有底气的。
因为编造过第一段谎言的贺遥比我更清楚,她的女儿钟洄多年后还是无法接受父亲死去的事实,但更在意的是父亲是否是偷烟花的坏人,为此她为女儿塑造了一个英雄的父亲形象。
贺遥沉默,我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最后她终于松口:「好,我告诉你。J
我捏紧手机,想起刚才的短信内容,我已经有了预感。
就诊记录告诉我,贺遥当年被劝退后半夜离家出走,并非摔下山坡摔断了腿。
她是半途中被人强暴了。
这是她当年精神受刺激的根本原因。

13

贺遥的讲述—-
陆律师,我所要讲述的事实,除了唤起我的伤痛以外没有什么作用。
假如我死后你遇到我的女儿钟洄,请你有所取舍地告诉她。
我从小渴望走出大山,不甘心一辈子待在闭塞的县城,过空洞乏味的生活。
我想我是有价值的人,我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去,考上城里的大学,有一番作为。
可对于我父母来说,我的价值仅仅在于样貌。他们怕我离开了小镇就再也抓不住我,只想让我尽快嫁个好人家,多换点彩礼回来。
1990 年,我因为顶页撞老师,被逼着退学,这刚好遂了我父亲的愿。
他们要断我的路,那个家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一时气极,趁夜离家出走。
一直走到无人的山路,我才发现被人尾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男人冲上来,捂着我的嘴,按住我欲行不轨。
我拼命挣扎着想逃,激怒了他。
他把我推倒在地,把我的脚踝搁在石头上,而后对着我的小腿猛地一踩,又补了好几脚,直到生生踩断了我的小腿,让他得以实施暴行。
我痛得想死,但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
是烟花厂厂长的儿子,陈殊。
镇上居民都早早休息了,只有他还在外面游手好闲。
他看见了我,心中起了歹念,一路尾随我到山路,强暴了我,还踩断了我的腿。
此后我拖着我这瘸了的腿,很久很久都没能走出我想要走出的县城。
……
后来父亲在山上找到了我。
他妄想让陈对我负责,把我娶了;但陈只是一时兴起玩玩,不可能娶我。
父亲也不敢强求,毕竟烟花厂这根枝太高也太危险,要是拿捏不好轻重,全家人都得遭殃。
陈广出面赔了钱私了,又让陈殊面壁思过,不准他再沉迷女色。
这事没有报案,就这样结束了。
镇上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只知道我半夜离家出走把腿摔断了。
后来父亲带我到市三院接腿,住院住了一段时间。
三院医生发现我精神状态不对,于是我又被带到心理科。
心理科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她给了我很多精神层面的帮助,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好,她没有开药。
后来腿接好了,就回小镇了,也就不再看心理问题了。临走时,心理医生还送了我很多心理方面的书。
父母担心我嫁人的问题,一回镇上就给我物色亲事,黄了好几次,最后我和烟花厂工人钟越山成了婚。
婚后我不敢多出门,一直待在家里;越山对我很好,他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对我好,让我慢慢走出了心理阴影。
我一直很愧疚,因为当年我是瞒着那件事,嫁给他的。
转折发生在越山被工人打的那一天。
他在厂里被工人群殴,我气不过,直接冲去了烟花厂车间。以往我很少出门,更不会往烟花厂的方向去。
那次去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在厂里看见了陈殊。
陈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像是好几年没见我,忽然又意识到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一样。
后来我赶紧回家了,不敢再出门。
可陈殊已经对我起了心思。
他忌惮他父亲。陈广知道他闯过祸,勒令他不准沉迷女色,可越压抑他就越想。
他经过我们村上,看见我女儿在外玩耍,送了两支烟花棒,让我不识字的女儿带纸条给我。
纸条上写着—-
晚上十点到塘口仓库,否则告诉钟越山。
我怕越山知道后会伤心,我别无他法。
晚上趁越山睡着后,我拿了他的钥匙,去了塘口仓库。
我忍受着巨大的身心痛楚,又就范了一次。
事后我精神萎靡,终日惶惶。越山发现了不对劲,再三追问我。
最终我还是把前因后果告诉了他。
那一夜越山蹲在家门口,抽了很久的烟,而后回来抱着我,叫我别多想,他会想办法。
可我知道,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然后第二张纸条就送来了。
女儿贪玩,忘了把纸条给我,回来就随手放在了桌上。
当时我在厨房忙碌,没有看到,是越山下班回来先看到了。
晚上九点半,越山说仓库那边有事要处理,去看一下。
我没有多想,可哄女儿睡觉时,心里一直不安定。
女儿睡着前想起了白天的事,她说陈叔叔又送纸条给我,但她忘了放哪儿了。
我预感不妙,在家中四处找寻,发现一把尖刀不见了。
最后又在垃圾桶里找到了捏成团的纸条,上面写着—-
晚上十点到塘口仓库,否则我让你女儿来。
陈殊是个畜牲。
越山看到了,他带着刀去了。
我赶到塘口仓库时,正看见越山倒在仓库里,浑身是伤,就快要死了。
陈殊不在,刀也拿走了。
越山太瘦弱,终究是不敌陈殊,打斗中被陈殊夺了刀。
陈殊自知杀人,赶回去想找人来善后,就在这个间隙,我来到了仓库。
越山口中咕噜咕噜地冒血,他紧紧抓着我的手,用最后一口气说:「不要管,快回家去…….」
我哭着说:「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
我被陈拖到树林里时没有哭,被他生生踩断一条腿时没有哭,被他强奸时没有哭,可看见越山倒在血泊中时,我哭得肝肠寸断。
我不会再乖乖就范,我发誓要让陈殊血债血偿。
可是仔细想想,这会有多难。
凶器被拿走了,这场命案中只有我一个目击证人,当年那个技术条件下也不敢肖想其他证据。那么,假如就只有我的证词,最后能给陈殊定罪吗?
我作为越山的妻子,我的证词能发挥多大的效力?
当年我被强暴,这事后来私了了,没有报案。如果报了案,最后恐怕也是证据不足,不仅讨不回公道,还会激怒陈广,全家人遭殃。
在烟花厂父子只手遮天的小镇,我走常规渠道报案作证,不仅无法为越山讨回公道,还会让我们母女陷入险境。
陈广能找到替罪羊给陈殊顶罪,陈殊只需要在自己家面壁思过了事。
可我们孤儿寡母,经不起他们报复的手段。
我抱着越山的尸体,绝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那时,我看见陈遗落现场的烟头,以及满仓库的易燃易爆品。
那一刻我福至心灵,想到了办法。
那个烟头可以让陈殊自然接受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甚至让他感到庆幸。
我会帮他善后。
我翻乱了仓库中的烟花,让金属粉尘腾起,制造了一场粉尘爆炸事故,粉尘爆炸又牵动了仓库中所有的烟花爆炸。
我将越山的尸体炸毁,以掩盖其身上的刀伤。
我用一场意外隐藏了所爱之人真正的死因,以麻痹凶手的神经。
同时也隐藏自己日后复仇的动机。
只有在他们放松警惕时,孤军奋战的我才更有胜算。
事后他们朝越山身上泼脏水,我都接受。
我说陈广是恩人,感激涕零地收下抚恤金。
我很快走出来,和其他男人相亲。
我先后做了两份工作,才进了烟花厂。
这些都是我有意为止。
我用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细节叫大家知道,我对烟花厂没有怨恨,我放下了,我已经接受了越山死去的事实,开始新生活了。
我用了两年时间,将我复仇的动机抹干净。
陈殊忌惮他父亲,以往都是暗中找我,所以没人知道我与陈殊有旧。
我和陈殊就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
因此时隔两年后我杀了陈,没被任何人察觉端倪;又两年后尸体被发现,也没人觉得与我有关。
警方从未将我家列入嫌疑的考量。
丈夫死后,我带着女儿艰难地生活,几年来一直本本分分,和烟花厂也没有冲突,陈殊甚至还顺手帮我解过围。
而最后那两年,烟花厂变本加厉,频繁密集地欺压百姓,一个小镇恐怕有半个镇的人都憎恨陈殊,那是一种非常均等的憎恨。
一大堆有嫌疑的人排在前面,我家和烟花厂没有瓜葛,还受了些恩惠,又是弱势的孤儿寡母,所以几乎没有存在感。
在当年的技术条件下,提前数年隐藏作案动机,就能暂且逃脱法网。
可我毕竟杀了人,我心中有负担,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迎来审判。
只是女儿还小,还依赖我,我没有时间去面对死亡。
我要一直陪伴她,直到她不再需要安全感,直到她长大了,足以离我远去,不再需要我的陪伴。
我才可以安心地回头,沿着来时路走回到过去。
我封存了那个地窖,保护好现场。
一直倒数着,最后打开它的那一天。

14

听完贺遥的讲述,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贺遥在女儿面前总是憧憬着未来,可她的目光其实不在未来。
她永远地困在了 1996 年。
她最后说:「陆律师,您听完后也不需要有心理负担,我既然杀了人,就能坦然面对杀人偿命的结局。假如您以后遇见我女儿钟洄,请去掉一些细节,简要解释就好,不要让她愧疚。她最怕愧疚。」
可关键是我的目的并不简单,我追寻真相并不只是为了在她死后转达给她女儿,我是要趁现在还来得及,逆转死刑的判决。
正如贺遥所说,她所讲述的内容是没有证据的,那么这些内容该怎么用?
人人皆知陈殊是坏人,是通缉犯,即便他十恶不赦,他也有作为人的权利。贺遥毫无缘由地用残忍手段杀了他,就必须承担责任。
但假如不是毫无缘由,假如陈殊侵害过贺遥,那么被害人陈殊就存在明显过错,
侵犯了被告人的合法权利和正当利益,被告人贺遥就能以此争取减轻量刑的机会现在唯一的证据就只有病历。
病历确实显示贺遥当年被人强暴了,可病历只是病历,不是报案记录,没有写明伤害她的人就是陈殊。
假如当初报案了,那警方那边会留存信息。可是当年没有报案。
时间太过久远,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贺遥的父母死了,陈广陈殊也死了。
那还有什么办法证明当年强暴贺遥的就是陈殊呢?
如果没有办法证明陈殊当年强暴过贺遥,那就无法证明被害人对其有过错。
那就不能算作建议减轻量刑的依据。
我很是苦恼,只能先将贺遥说的真相转达给钟洄。
钟洄听完,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陆律师,最后一件离奇的事在于,我还不确定问题是什么,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什么意思?」
「这多亏了我父亲冥冥之中的提醒,他对我说『阿洄,你一定要救妈妈』,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母亲身陷囹图,我有什么能力去救她呢?我想了很久,某一刻忽然福至心灵。我赶往家中取了当年在地窖中采集的碎骨和泥土,带到了我的本科大学,请我的导师帮忙,我本身也是学生物工程的⋯
「得到答案后,我震惊之余,仍然有所怀疑,我需要真相的印证。谢谢你,陆律师,你拿到了真相,帮我印证了答案。J
钟洄说的话让我隐约有些预感,但怎么也摸不透,我追问:「你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钟洄说:「还记得我最开始说过,我不是证人,而是证物吗?」
证人和证物的区别是什么?
证人是自然人,提供的是主观的陈述;而证物是客观物品,提供客观证据。
如果人要变成证物,那就表明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可以提供客观的证据。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15

之后的事情按部就班。
陆令奕回来后,我们立刻启动紧急干预机制,以最快的速度将新的证据和辩护意见提交给最高人民法院,并制作了一份详细的量刑调查报告。
一个月后,最高法认为新的证据对案件的量刑有重大影响,同时认为出现了新的犯罪事实,裁定不予核准死刑,撤销原判,发回重新审判。
贺遥到庭时,看我的眼神十分困惑。我回避她的目光。
庭审中,公诉人针对新的证据,即贺遥 1990 年在市三院的就诊记录,发表了意见,认为该记录只能证明被告当年遭受过性侵害,不能证明是陈殊实施的性侵害随后我申请传唤证人钟洄出庭作证。
听到「钟洄」这两个字,贺遥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又缓缓转过头,眼见她本该远在异国的女儿,一步步向她走来,站定在证人席。
「请证人钟洄向法庭陈述你所知道的案件事实。」
钟洄说:「法官您好,我叫钟洄,1991 年生,今年 24 岁。我向您陈述我所知道的案件事实。1990 年,母亲只有 13 岁,陈殊对她实施了性侵害,这对母亲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是被害人的重大过错,也是母亲八年后实施本案犯罪行为的真实动机。
「1990 年我尚未出生,但我知道那件事的的确确发生过,因为我是贺遥的女几…⋯.」
她顿了顿。
「也是陈殊的女儿。」
现场顿时出现了交头接耳声。
紧接着,我拿出一份亲子鉴定报告,向法庭说明。
「这是公安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亲子鉴定报告,经过 DNA 鉴定比对,结论支持陈殊是钟洄的生物学父亲,可以证明陈殊与贺遥发生过关系。按照钟洄的年龄往前推算,可以证明陈殊与贺遥发生关系时,贺遥尚不满 14 岁。」
我看向贺遥,她垂着眼,表情并不惊讶,她知道钟洄是陈殊的孩子。
我继续说:「另外,我们找到了当年在市三院就职的几名医护人员,因为当年贺遥的情况复杂,她们仍有印象,并给出证词。当年贺遥确实遭受了性侵害,她们本想报警,但贺遥的家人苦苦哀求制止,出于各种考虑她们最终放弃了报警。
「贺遥住院一个月后,医院发现了她怀孕的事实。因为她的身体状况无法做流产手术,精神状况也很差,医院担心对她造成刺激,没有告知她本人,只告知了她父母,并调整了用药。陈殊强奸 13 岁的贺遥,导致贺遥怀孕,她所生的孩子,就是钟洄。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规定,奸淫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的,以强奸论。被害人的行为存在明显过错,致使被告实施犯罪行为,故请求从宽处理。」
「被告有自首情节,能够如实供述犯罪事实,案发十五年后才自首确实迟了,但并不代表悔悟态度有失。被告担心女儿年幼无人照顾,将女儿养育成人自立后,才安心自首,十几年来也始终保护好犯罪现场,并未销毁证据。故请求法庭考虑被告自首悔罪情节,从宽处理。」
我还根据陆令奕和卢警察的调查,进一步分析了贺遥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和教育经历。
「被告是初犯、偶犯,在此之前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根据我们在当地的走访调查,被告从小品行端正。其家庭环境、社会环境的情况说明其犯罪行为是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并非主观恶意;其犯罪动机事出有因,并非极端恶劣。请求法庭从宽处理。」
当然,仍然还有从重的情节,主要在于被告实施犯罪后为了暂且掩盖犯罪行为,进行了分尸。
很快到了最后陈述环节。
贺遥垂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
法庭上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凝神等待贺遥开口。
可她数次欲言又止。
钟洄焦急地看向她,终于忍不住了。
她压着哭腔说—-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好像对人世间毫无留恋,你真的毫无留恋吗?这么多年你把我养大成人,只是为了在最后一刻丢下我吗?
「妈妈,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程度?我只是个强奸犯的女儿啊……⋯你即便不能把我打掉,也应该在我出生后就把我扔掉,可是你没有,你一直爱着我,现在就因为担心我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女儿而是坏种的女儿会遭受打击,你就瞒着我,放弃你活下去的机会吗?爸爸已经走了很多年,他的样貌我已经记不清了,其他人我也更不会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
「妈妈,你才 38 岁,你还这么年轻,女儿还没能带你去看西藏的雪山,去阿根廷看大瀑布,去看北极极光,你所憧憬的、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面,你都还没看到,你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啊..」
「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真的离不开你。妈妈,求你争取一下吧,好不好?」
坐在被告席的母亲泪流满面。
终于说:「好。」

16

这案子几经曲折,现在真正结束了。
一切皆因 1990 年那场暴行而起,贺遥遍体鳞伤地走了出来,从此变得胆小懦弱,不抵抗。
直到所爱之人死的那一天,她失去了所有依靠,才重新做回了她自己,决心为了丈夫和女儿对抗到底。
新的犯罪事实,即贺遥所犯下的 1996 年的爆炸罪,由于证据不足,公诉人并未补充起诉。
即便那才是贺遥的真正动机。
最终,法庭充分考虑被告人的犯罪动机、被害人过错,以及自首情节、认罪态度,以被告人贺遥故意杀人罪,判决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这意味着贺遥在缓刑期间只要没有故意犯罪,两年期满后就会自动减为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并非终身监禁,只要服刑期间积极改造,表现良好,就有机会获得减刑或假释,从而提前释放。
这仍然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是她犯罪后必须付出的代价。
但无论如何,人活着,就有盼头,有希望。
生命只有一次,生命是如此宝贵,还有那么多风景没有来得及看。
好在以后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全文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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